流水不长东

第10章 疯魔

乳母话音落下,窗下檐铃一声急过一声。

近来北风频起,天儿愈发冷,门中冬衣火炭,样样都是出项,千两银钱,实在不可谓小事。

粱四品文官一年年俸,现银不过二百两,旁余春恩秋赏,禄米食邑全数折算,堪堪也就五百。

这一出,便是夫君谢简明面上的两年进项。

自生了大儿谢承,宅中支应算计,谢老夫人一概放手归了崔婉,少有过问。

这会便叫她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与阿家商讨一声。

有心要去,只怕晚间郎君不喜,倒了不去,且恐年底阿家查账,翻出这老大个窟窿来。

那狼毫笔尖在砚台里点了又点,乳母邢婆是自小拿衣裳裹着她长大的,知道家中姐儿处事犯难,低声道:

“娘子实在为难,不妨自个儿贴补一份,既让郎君承情,阿家那头也不得罪。”

“如此倒好..”崔婉迟疑道:“就怕,这头账目改了,阿家那头另有摹本,一朝查彻,她要怪我误了郎君。”

“那还是早早告与一声好,母子情分在先,夫妻本是后来,便是她二人今日吵嚷,明日就过了,咱们这,争得一声,情就少得一声。”

“行将在外,使钱应当,若叫这么去了,万一郎君他误会我疑他用心..,是不是总还寻个话由,低声些好。”

“老夫人何等人,她若帮你瞒着,郎君断不能知道实情,老夫人不肯,咱这头想也是瞎费了工夫。”

看左右没个谢府养着的使役,邢婆低声道:“娘子,从今往后,咱们自个儿要多思量了。”

“怎么了?”

“老妇多嘴,非是惹你不快,自何家娘子出事,情分二字,比不得先前了。”

崔婉侧脸看过乳母,心道“梬姐姐早是王家妇”,也只得乳母与自个儿,尚在无人时口口声声称“何家”。

她转手往笔架子上另取了支新毫,沾了朱墨,着重往那千两银子上勾了个红圈,续一笔笔往下核算。

忙过两日,崔婉起了个早,只等谢简上朝前脚出门,后脚将上月账条账目拢在一处,全数捧到了谢老夫人院里。

早间女使才在伺候着老夫人起床,闻说崔婉请安,先打发了个贴身的出来传话,“不往云儿房里哄着早课,来此处作甚”。

谢家男女一概是要进学,男儿功名朝堂匡君辅国,女子后宅深院相夫教子,所求不同,但道路不差,都是要识文断字的。

区别上,无非男子早些,女子晚些,哥儿勤苦些,姐儿就散漫些。

是故谢熙而今只跪了孔孟像,跟着家中几个女师傅学读,尚未正经行过拜师礼,且等着明岁大点方入塾。

崔婉不敢明言郎君银钱去项无定,与房中女使笑道:“上月账目不清,来与阿家讨教。”

里间谢老夫人偏坐在椅子上任着女使挽发,抬手按了按自己脸颊处。

里头腮帮子老大个火泡几天了还没好透,叫她满心满眼的不耐烦。

府上家养大夫早问安晚问安,说是前儿去万安寺的当口,底下循着立冬日进补的旧例,往膳食里用了些许热补之物。

用过之后,本该在府中消消,不料得老夫人转身吩咐人去了山上,也是底下的不周到,居然没备着个汤水丸子解解热气。

这一耽搁,内火在心肝两旺,猛药伤身,还是平日食疗为佳,清粥淡水慢慢养,好全乎须得有个十来日。

闻说崔婉吵嚷账目,谢老夫人咂舌数声,嘴上埋怨“哥儿都要说亲的年纪了,叫她娘母连个银钱也算不来”,终还是把崔婉给喊了进来。

问罢事由,嘴里疮疖子疼痛更胜,敲着账本子道:“这么大数额,你家郎君连知会都不与你,你倒明里暗里与他打起掩护来。

好个儿壮母不是,今儿个千两银钱买道无,明儿个万两黄金沉水消,后儿个,把这宅子砖瓦能拆拆,不能拆拿火烧烧,连同我这把骨头,拿与别人当炭使吧。”

“许是郎君有.....”

“你住口。”谢老夫人拍了下桌子,横眉冷眼呵过一声,见崔婉禁不住吓的倒退一步,缓了缓神色,道:

“你快歇了这场事,回去点点你那压箱底的陈芝麻烂谷子,别叫人一锅煮了吃个干净。”

又吩咐底下女使,“等郎君回来,即刻叫他来我处。”

崔婉躬身站立不敢退,女使点头应了,谢老夫人把账目往桌上一丢,起身道:“传底下备个车马,房里与我寻个褂子来。

再着人去张国候府上,寻老太夫人,说我有心往王家郡夫人去问问安,不便独往,请她午后留个空档儿,此处马车去接她。

也往王家传个声去,就说我与张国候家老太太,午后去瞧瞧,旧友相访,就不着人特意拜帖了。”

看这操持架势,晚间断不会瞒着谢简,崔婉心中忐忑,闻说谢老夫人要往王家去,迟疑道:“近日风大,阿家既去,不妨内妇跟着,也好....”

“我自有主张,你消停着吧。”谢老夫人挥退崔婉,饮得几勺汤水,指尖又往腮帮子上按了按。

午后睡过,底下车马褥子见礼一概准备妥当,依着安排,谢老夫人往张国候府门处相候。

不多时张家两个仆妇随着张太夫人出来,上马车寒暄一阵,听罢王家小儿借钱,张太夫人惊道:

“有这等事?满打满算,不过七八个月,天家俸禄月月散着,年节赏赐回回没落下,他怎落到个要打秋风的界儿了。”

“若要指着天家几两银过活,你我这会得往街市口儿刷把式卖笑去。”

“你这老货。”张太夫人将盖在膝上的织金褥子往上扯了扯,“这话也就咱们这说得,但凭我把帘子拉开,你再敢说得,那才叫我服你。

想来也是,个个说着家大业大,可那田产地产,又不得能直接啃着吃,不到万不得已,卖是卖不成的。”

“嗯,这才特意邀你去看看。”谢老夫人拇指忍不住又往腮边轻按了按。

她与张太夫人俱是大户里头风浪过来的,无须多言便各自明白,一时困顿,私下借钱典当都是能行,断不能卖房卖地。

一旦开卖,面上光景便是丁点都维持不住了,偏京中冷眼,看的就是个面上光景,千难万难,富贵架子得阔气摆着。

也亏得王家幺儿是个祖荫闲人,若叫个咬文嚼字出身的苦秀才,没准还不晓得此理,就不知王家架子,那幺儿撑得几时。

“你倒怪.....”张家太夫人探究道:“他王家事,你急巴巴的,跑上去瞧个什么。问你家哥儿借银子使,你只管关了门训,没有跑去训别人家儿子的理吧。

可说是你家老货没了,我宅子里倒还活着个,不干不净的活计,你莫扯着我做,咱们一张老脸,外人面前,且还要着些。”

“哎,这两回,你实在话多。”谢老夫人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个软枕上,神色倦乏。

“由来是你事多,看罢小的,又看老的。”张太夫人驳得一句,方才勉强住口,偏脸掀帘往闹市街头上瞧个热闹。

贩夫熙熙,走卒攘攘,日头往西偏,街边锅子冒出的热气现儿已是成团白雾,掰着手指头数,不知几场雨后,就要飘雪沫子。

“你说这光阴,怎一年比一年的快,莫不然咱们老不死的,嫌日子短了?”张家太夫人问的碎碎淡淡,自说自话一般。

谢老夫人半闭着眼没答,谁答的上来呢。

王家宅子本是近的,殿上吃皇粮的,三更归家五更起,成日上赶着往宫里跑。

若叫住的远了,一年俸禄差了车马费不算,上朝迟些,御史台一笔“朝事不恭”的折子就递了上去。

只王雍死后,王家小儿领母亲搬去城北园子里,那儿是王家祖产,有山有水有别院,有花有树有林子,好给老太太养身。

听着是个孝顺,实则长安城大,居不易,屋里头没个官身,再往宫门院墙旁住着,扎眼的很。

就这些细枝末节,衡量王家幺儿处事还有个人样,也不知那千两银子的亏空是怎么炮制出来的,借到自家门里头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车马徐徐跑了近两个时辰,这才到了城郊王家园子,因未曾先下拜帖,谢老夫人吩咐底下人绕个圈子,停在了角门处。

前头女使跳下车架上前扣门,两个老太太各披了件薄氅子由丫鬟扶着下车,竟站了小半柱香的工夫,里头才有人应。

张太夫人许久不曾受过如此怠慢,心下不痛快,逮着那小厮便问:“你家主人如何吩咐的家业,青天白日的闭门,乱党造反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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