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干事的黑皮鞋刚碾过打谷场的积雪,鼻尖就撞上了姜茶的甜香。
王念慈递来的搪瓷杯还带着灶火余温,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他手心里钻。
他抬头时正撞上文工团姑娘们的笑——扎着红头绳的二丫把辫子甩得像小马尾,脆生生喊:同志您尝尝,我娘特意加了蜜枣!
陈干事清了清嗓子,目光往打谷场中央扫去。
他来前早听县上通报,说平安屯搞什么十屯共信,把账本子当戏文唱,原想着定是花架子。
可这会儿打谷场里支着红布棚子,棚下三张长条桌摆得齐整,最中间那本《异录台账》封皮泛着油光,倒比他办公室的文件还体面。
陈干事看画!小栓子举着蜡笔画册往他腿上蹭,画页边角卷着毛边,上头歪歪扭扭画着刘会计拨算盘、张大山扛锄头,最醒目的一页是三个小人围坐,中间写着三方画押不造假。
陈干事刚蹲下,二丫又举着另一本凑过来:这是我们怎么查账!
我画的监督圈,狗蛋画的民心章!
小同志,先看账?刘会计扶了扶老花镜,指尖敲了敲《异录台账》。
陈干事这才注意到,老人袖口沾着星点墨迹,显然刚誊完最新一页。
他翻开台账,第一页就跳出来赵老六谎报修房——赵老六的歪扭指印按在虚报两工分旁,处理结果写着补修牛棚三天,工分充公。
再往后翻,陈寡妇欲多记工单自撕条那页,陈寡妇的签名旁还画了朵小花,备注是自罚帮李婶挑水半月,众邻作保。
这些......不该藏着?陈干事捏着纸页的手顿住。
藏着干啥?李家洼老支书地跨上条凳,灰布衫下摆沾着草屑,我老李头当支书二十年,就懂个理儿——丑事登墙,脸丢一时;瞒着不报,信毁一世!他拍着胸脯,震得领口的盘扣直晃,去年我屯老张家偷摸多领半袋苞米,要搁从前我得揣着掖着,可自打跟平安屯学了这规矩,我亲自把名单贴在村口大槐树上。
结果咋?
老张家臊得连夜把苞米送回仓房,还帮着守了仨月粮库!
李婶子举着工单副本挤过来,我家那口子前年偷摸改工分,要不是台账记着,我能拿笤帚疙瘩抽他八回!
我们不怕查,就怕你们不看!张大山蹲在墙角啃冻得硬邦邦的高粱饼,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腮帮子鼓得像仓鼠,碎屑扑簌簌往下掉,咱屯的账是晒在太阳底下的,你查东头仓房,西头王二婶子能给你数出去年存了多少斤黄豆;你问南头老李家的工分,北头栓柱他奶能背出他上个月犁了几亩地!
陈干事喉结动了动,把到嘴边的咽了回去。
他摸出钢笔在本子上划拉两下,突然抬头:随机抽五张工单,现场核验。
杨靖乐了。
他冲刘会计使个眼色,老会计立刻拍响铜铃铛:核查队一组去小河屯,查李老二家猪圈工单!
二组柳树屯,查赵会计儿子枇杷膏!
三组——他顿了顿,冲场边瞎眼的周大爷笑,查周大爷的洗衣工单!
半小时后,核查队陆陆续续回来。
小河屯的王铁柱扛着铁锹跑在前头:李老二家猪圈确实是外屯张老三、刘老四、马老五合修的,墙根还留着张老三的烟袋印子!柳树屯的知青喘着气:赵会计儿子的病历在公社存着呢,枇杷膏是杨靖拿系统积分换的,药瓶上还贴着止咳专用的纸条!
最绝的是周大爷。
老头柱着拐杖摸过来,浑浊的眼珠对着空气:帮我洗衣的是东头王寡妇家闺女招娣,初九洗了两床被单,初十三件夹袄,十一......他掰着手指头,一共九天,一天没差!
这哪是互助?陈干事的同事小声嘀咕,这是......人心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