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手电光越来越近,像一串被风吹散的星星子,在雪地里明明灭灭。
杨靖裹紧王念慈新织的灰毛线袄,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小冰珠:念慈,你说他们是揣着账本儿来的,还是揣着疑心来的?
王念慈把他滑下来的手套往上拽了拽,指尖碰到他腕上的红绳:你奶奶说这红绳挡灾,我看啊,挡的是人心的疑云。话音刚落,院外传来狗咬声,接着是粗哑的吆喝:大兄弟,借个火!
杨靖推开门,寒风裹着六七个裹着破棉袄的汉子涌进来。
打头的戴顶狗皮帽子,帽檐结着冰碴,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一开口带着股子大碴子味儿:我们是双河屯的,听说你们这儿的账比供销社的玻璃柜还透亮?
透亮不敢说,杨靖摸出旱烟袋递过去,但每笔工分、每升粮食都能对上灶王爷的眼睛——咱这儿的账本子,灶屋能查,场院能查,连小学校的黑板都能查。
戴狗皮帽子的汉子眼睛亮了,把蓝布包往桌上一摊,露出本边角卷毛的破账本:那您给瞅瞅,俺们屯这账......是不是缺了点啥?
这一夜,杨靖家的油灯熬干了三盏。
刘会计蹲在炕沿儿上,推了推裂了道缝的眼镜,手指在账本上戳得咚咚响:你这笔买农药的账,咋没写经手人?
那笔修仓库的工分,咋没记具体天数?他越说越急,后脊梁的汗把粗布衫都浸透了——自打张大山签了字,这三天来,前院的碾子没停过,来取经的会计从东头排到西头,有的揣着账本,有的揣着算盘,还有个更绝的,扛着半袋土豆说交学费。
后半夜,刘会计裹着被子往炕角缩了缩,迷迷糊糊就做起梦来。
梦里他被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围在打谷场,手里的账本被撕成雪花,有人扯着嗓子喊:刘会计搞小集团!他急得直跺脚,一脚踏空,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枕头,窗外的月亮像块冻硬的馕饼。
刘叔?王念慈举着煤油灯进来,蓝布衫外罩着杨靖的旧棉袄,又魇着了?她把灯放在炕头,灯光映出她手里的《生产队账务规程手册》,封皮上用红笔新写着几个大字:凡来学习者,须留名留屯,公开来意。
刘会计抹了把脸:念慈啊,我不是怕累......就是怕哪天上边说咱这是拉帮结派......
拉帮结派?杨靖披着衣裳从外屋进来,手里端着热乎的玉米面糊糊,咱这是帮着老少爷们儿把糊涂账变成明白账。他蹲在炕边,用筷子搅着面糊:念慈这招好,留名留屯,就像在账本上按手印——往后谁要说咱搞小集团,咱就把这册子往桌上一摊,说您瞧,都是各屯的会计来学本事,咱这是传帮带!
刘会计接过碗,喝了口热汤,眉头渐渐松了:那......明儿起,来学习的都得在册子上登记?
登记还不够,杨靖眼睛亮起来,得让他们把自家的账也晒出来!
就像......就像赶大集比秋粮,谁家的苞米粒子大,谁家的高粱穗子沉,一目了然!
这话到底应了。
第七天晌午,李家洼的老支书扛着杆旱烟袋,带着二十来号人进了屯。
打头的几个背着蓝布包袱,包袱皮上用白线绣着共信录三个字。
老支书把旱烟袋往地上一磕:小杨啊,听说你们这儿的账能当镜子照?
我们二十个屯合计了,想请你给盖个共信印——往后咱的账本子,都得您这印子认证!
杨靖没接话,反而指了指打谷场:老叔,您看那堆谷草——要是单看一根,风一吹就散了;可要是捆成垛,能扛住腊月的大烟炮。他冲张大山使了个眼色,大山哥,把咱的账本子都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