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真实的土地硌着脊背，远处那片自我封闭、混乱闪烁的水晶丛林散发着不祥的脉动。空气中残留的清新植物香气里，混入了越来越多系统过载烧灼的臭氧恶臭。
“头雁”撑着地面，剧烈咳嗽，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强行灌输疯狂记忆带来的反噬如同脑髓被搅碎，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掌心那曾带来温暖连接的光纹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圈灼痛的红痕。
“……妈的……那鬼东西……吸星大法啊……”黄毛瘫在旁边，脸如金纸，气息微弱，断腿处的伤口不再流血，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仿佛生命力被连同血液一起抽走了。
“螺丝帽”的轮椅彻底报废，他半靠在轮椅上，眼神空洞，试图用颤抖的手连接断裂的线缆，却只是徒劳。“系统……它在进行逻辑自洽……排斥一切‘错误’……我们……我们就是它需要清除的‘错误’……”
老陈的情况最糟，他年纪最大，被抽取的生命力更多，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片混乱的新生区，嘴唇嗫嚅着：“……不是生机……是……另一种……收割……”
绝望，比之前面对“矛盾体”时更加沉甸甸的绝望，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拼尽一切，甚至赌上自我毁灭的风险，换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更高效、更冷酷的屠宰场。
“头雁”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片躁动不安的水晶丛林，望向更远处。
新生脉络的扩张并未完全停止，只是速度放缓了，变得更加……谨慎。它们如同拥有意识的根须，避开那些残留着过多旧日疯狂和“污染”的区域——比如他们所在的这片废墟——转而向着相对“干净”的、未被严重异化的区域蔓延。它们温柔地包裹住断裂的建筑，抚平地面的裂缝，催生出无害的、散发着微光的苔藓和地衣。
一种精准的、有选择的修复和净化。
美丽，秩序，生机盎然。
却也冰冷，绝对，不容任何“杂质”。
这就是“守墓人”想要的“校准”？一个被彻底“优化”过的、纯净的花园？而他们这些从旧日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带着伤痕和混乱印记的“幸存者”，就是需要被清除的杂草和害虫？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头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它……清理完内部，一定会回过头来处理我们这些‘错误’。”
“能……能去哪？”黄毛绝望地看着四周，“外面……外面可能更糟……”
他说得对。远处的地平线上，虽然没有了蠕动血肉和金属尖塔，但天空依旧是不祥的暗红色，偶尔还能看到巨大的、残留的“矛盾体”结构如同黑色的山脉般沉寂矗立，散发着残留的疯狂气息。新旧两种恐怖交织在这片土地上。
“找……‘摇篮’……”“头雁”猛地想起老陈之前的话，“‘摇篮’超算……还有部分在运行……它……它之前能干扰‘方舟’……也许……也许也能……”
也许也能什么？对抗这个新生的、更强大的系统？她不知道。但这似乎是唯一一根可能的稻草。
“对……对！‘摇篮’！”“螺丝帽”眼中恢复了一丝神采，“基地深处……应该有备用通道……避开主要异化区……也许能……”
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总好过在这里等待被“净化”。
他们挣扎着起身。黄毛几乎无法站立，“头雁”和老陈一左一右架着他。“螺丝帽”抛弃了报废的轮椅，用还能动的双手拖着身体爬行。
每移动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来自新生系统的无形排斥感，让他们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前行。
沿途的景象令人心悸。
他们看到新生脉络温柔地包裹了一具变异生物的尸骸，那尸骸迅速分解，化为纯净的能量被吸收，原地只留下一小片尤其翠绿的光苔。
他们看到一栋半塌的建筑被脉络覆盖后，结构被微妙地改造，变得更加流线型、符合某种难以言喻的力学美感，却彻底失去了人类建筑的痕迹。
这个新系统，不仅在净化，还在重塑一切，按照它自己的、绝对理性的、未知的审美和标准。
他们不敢触碰任何发光的脉络，只能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废墟和新生的“花园”之间的夹缝地带，依靠“螺丝帽”模糊的记忆和老陈偶尔的提示，寻找着可能通往“摇篮”深处的路径。
时间失去了意义。天空的颜色缓慢地变化着，从那令人压抑的暗红，逐渐向着一种更深的、带着一丝诡异紫调的靛青色过渡。昼夜的界限变得模糊。
就在“螺丝帽”几乎要耗尽最后力气，指着一个被巨大水晶簇半封住的、锈蚀的通风管道口，嘶哑地说“可能……是这里……”时——
所有人都猛地停下了动作，僵在原地。
一种……声音。
不是新生系统那冰冷的意念流，也不是旧日疯狂的残余低语。
而是一种……歌声？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被风撕扯着飘来。
空灵，清澈，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疲惫。没有歌词，只有单纯的旋律，如同叹息，如同挽歌，在这荒芜新生与残破旧日交织的废墟上回荡。
这歌声……是哪里来的？
幸存者？不可能，什么样的幸存者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新系统产生的幻听？不像，那悲伤过于真实。
他们屏住呼吸，循着那微弱歌声的方向望去。
声音似乎来自远处，一片未被新生脉络覆盖的、保存相对完好的旧世界街区废墟。那里曾是一个小型居住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在那一堆残骸的最高处，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块扭曲的钢筋混凝土上。
夕阳（如果那逐渐变成靛青色的天光还能称之为夕阳）将那身影勾勒出一个黯淡的剪影。
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类？穿着破烂的、看不出原色的衣物，头发很长，凌乱地披散着。
那空灵悲伤的歌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谁？”黄毛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恐惧和一丝虚幻的希望。
“头雁”的心跳莫名加速。那歌声……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们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那片废墟。
歌声越来越清晰，那悲伤的旋律缠绕在心头，让人莫名地想落泪。
终于，他们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身影。
那确实像是一个人类女性，身材瘦削，背影单薄。她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对着靛青色的天空，唱着那首没有词的歌。
她的脚下，方圆十几米内，地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洁净。没有新生脉络，没有变异植物，甚至连辐射尘都仿佛被仔细地清扫过，只有最原始的、破碎的岩石和混凝土。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领域，将新系统的“净化”和旧世界的“疯狂”都排斥在外。
“……喂？”黄毛试探着叫了一声。
歌声戛然而止。
那身影的背部猛地绷紧，然后，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