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林峰注意到，她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这些代理公司的背景，你了解多少？”林峰问。
顾清晏从电脑里调出一张关系图，将屏幕转向林峰：“瑞丰商贸的主要客户是德瑞克斯、西门、松下等五家外资企业；东海国际代理关联着三菱、lg；华贸通则主要服务沃尔玛、家乐福的供应链。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出口报关价平均比实际成交价高出35%到80%。”
她调出另一张图：“这是海关数据与这些外资企业母国进口数据的对比。以德瑞克斯为例，去年他们从东海出口到东南亚的电子产品，报关总额12亿美元，但越南海关记录的进口额只有7.2亿美元。差额4.8亿美元，通过离岸账户流转，最终去向不明。”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马路的车流声，遥远而模糊。
林峰正要开口，手机响了。是谢文远打来的。
“林省长，不好意思打扰您调研。”谢文远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背景有些嘈杂，“外商协会这边有个紧急会议，几家外资企业反映最近政策环境有变化，有些担心。他们想当面跟省里沟通一下，您看能不能过来一趟？毕竟您分管营商环境。”
话说得客气，但没给拒绝的余地。林峰看了眼顾清晏，对方正低头整理文件，仿佛没听见电话内容。
“在哪里？我现在过去。”林峰说。
“就在金融街的外商协会大厦，十八楼会议室。我派车去接您？”
“不用，我这边有车。”
挂断电话，林峰站起身：“顾处长，这些材料我能带走吗？”
“可以。”顾清晏将蓝色笔记本和几张打印的关系图装进文件袋，递给林峰，“这是复印件。”
接过文件袋时，林峰注意到她的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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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商协会大厦是金融街的地标之一，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大厦门口挂着十几面不同国家的国旗，进出的人大多西装革履，步履匆匆。
十八楼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人。长条会议桌一侧是外资企业代表，约十五六人，以欧美面孔为主；另一侧是省里人员，谢文远坐在中间，左右是商务厅、发改委、财政厅的相关负责人。
林峰进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谢文远起身迎上来，压低声音：“林省长，情况有点突然。这几家企业听说省里要搞数据核查，担心影响经营，情绪比较激动。”
“我知道了。”林峰点头，走到预留的位置坐下。
会议桌对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站起身，用带着德语口音的英语开口：“我是德瑞克斯华夏区总裁史密斯。首先感谢谢副书记和林省长在百忙中参加这个会议。我们开诚布公地说，最近听到一些风声，说省里要对外资企业进行‘特别核查’，还要调整税收优惠政策。这让我们非常担忧。”
他环视一圈，语气加重：“德瑞克斯在东海投资二十年，累计投资超过50亿美元，雇佣员工八千人，每年纳税超过10亿人民币。我们为东海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也希望得到公平、稳定的政策环境。”
话音落下，其他几位企业代表纷纷附和。
“我们三菱也有同样担忧。如果政策频繁变动，会影响我们的长期投资计划。”
“沃尔玛在东海有三十五家门店，直接间接就业两万人。我们希望政策能够透明、可预期。”
“作为外资企业，我们最需要的是稳定的营商环境。频繁的政策调整会增加我们的运营成本……”
发言一个接一个，语气越来越激烈。谢文远安静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脸上带着理解的表情。
等所有人说完，他抬起头，温和地说：“各位企业家的担忧，我们非常理解。外资企业对东海经济的贡献有目共睹，省委省政府一直高度重视外资企业发展，努力营造法治化、国际化、便利化的营商环境。”
他转向林峰：“林省长刚分管这项工作，可能对一些情况还不完全了解。不过我相信，林省长一定会充分考虑外资企业的合理诉求，确保政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林省长，您说呢？”
皮球踢过来了，而且踢得很巧妙——如果林峰表态支持现有政策，等于默认了那些可能存在问题的优惠政策；如果表态要调整，就会当场得罪所有外资企业。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林峰身上。
林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慢慢拧开，喝了一口。这个动作持续了五秒，给了自己思考的时间，也让会场的气氛更加紧绷。
放下水瓶，他看向史密斯：“史密斯先生，您刚才提到德瑞克斯每年纳税超过10亿人民币。这个数字，是基于财务报表上的利润计算的吗？”
史密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当然，我们严格遵循华夏的会计准则和税法。”
“很好。”林峰点点头，目光转向会议室角落——顾清晏不知何时进来了，正安静地站在门口。他招了招手：“顾处长，你过来一下。”
顾清晏走到会议桌旁，面色平静如常。
林峰问：“你刚才提到的那份数据，关于德瑞克斯等企业的关联交易情况，带来了吗？”
“带来了。”顾清晏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电脑，解锁，调出一张图表，将屏幕转向会议桌，“这是德瑞克斯近三年通过‘瑞丰商贸’等代理公司进行的出口交易数据。数据显示，报关总额与实际货值之间存在系统性差异。以去年为例，差异率平均为58%。”
她手指滑动，调出另一张图：“这是税务部门根据这些数据重新测算的应缴税款。按实际交易额计算，德瑞克斯去年在东海应补缴税款约3.2亿元人民币。其他四家企业的情况类似，五家企业合计应补缴税款约8.5亿元。”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史密斯的脸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其他外资代表的表情也僵住了。
谢文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钢笔。
林峰等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各位企业家，东海省欢迎一切守法经营的外资企业，也会依法保护企业的合法权益。但同时，我们也要依法维护国家税收主权和经济安全。”
他环视全场：“对于合规经营的企业，政策一定会保持连续稳定；对于违规行为，我们也会依法依规处理。这不是针对外资，而是对所有企业一视同仁。毕竟，公平的营商环境，首先要建立在公平的规则之上。”
他转向史密斯：“史密斯先生，您觉得呢？”
史密斯张了张嘴，最终挤出一句话：“这些数据……我们需要时间核实。”
“当然可以。”林峰微笑，“省商务厅、税务局会配合企业进行核实。如果数据有误，我们道歉；如果属实，也希望企业配合整改。大家看，这样处理是否公平？”
没人回答。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送风的嗡嗡声。
谢文远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林省长说得对，依法经营是基础。这样吧，今天的会议先到这里，具体问题下来再沟通。各位企业家有什么疑问，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省里一定会认真研究。”
散会了。外资代表们匆匆离开，连客套话都顾不上说。谢文远和几位厅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也快步走了出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峰和顾清晏。
顾清晏收起平板电脑，动作不疾不徐。整理完所有材料，她抬头看向林峰：“林省长，这些数据是我个人整理的，还没有正式上报。”
“为什么？”林峰问。
“因为上报渠道……”顾清晏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有瞬间的迟疑，“可能有问题。之前报过三次，都没有下文。而且，每次上报后，那些代理公司的业务就会调整，变得更隐蔽。”
林峰注视着她：“那为什么今天拿出来？”
顾清晏沉默了几秒，窗外的阳光照在她银边眼镜上，反射出两点微光。“因为您问了实际增长。”她轻声说，“问这个问题的领导，三年里您是第一个。”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其实我准备了两个版本的数据。如果您没问那个问题，我会给您看正式报告。”
说完，她微微躬身：“如果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了。处里还有工作。”
林峰点点头：“好，辛苦了。”
看着顾清晏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林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文件袋。窗外的金融街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的阳光，耀眼得让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但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开始从阴影中浮现出来。
他拿出手机，给杨学民发了条信息：“通知发改委、财政厅、税务局，明天上午九点开个短会。议题只有一个：研究建立外贸数据交叉核查机制。”
发完信息，他走到窗边。远处港口的方向，一艘巨型集装箱船正缓缓驶出港湾，船尾拖出长长的白色航迹。
这片海，比他想象中更深。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