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八日下午两点,东海省新闻发布厅。
镁光灯闪烁成一片银白的光海。林峰坐在发布台正中,左右分别是省商务厅厅长刘欣、省统计局局长王建国、省人社厅副厅长李明。台下,五十多家媒体的记者挤满了座位,摄像机、录音笔、手机齐齐对准台上。
发布会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林峰用详实的数据回应了舆情关切的每一个问题——外资实际撤离数量、受影响就业人数、数据核查的法律依据、优化营商环境的具体举措。他语气平和,逻辑清晰,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基于事实的陈述。
“最后我想强调一点,”林峰看向台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东海省对外开放的决心不会变,优化营商环境的努力不会停,依法监管的原则不会丢。这三者不是对立关系,而是统一整体——只有依法监管,才能营造真正公平、透明、可预期的市场环境;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吸引高质量的外资,实现高质量发展。”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对于那些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破坏东海营商环境的行为,我们将依法依规严肃处理。同时,我们欢迎所有关心东海发展的媒体朋友,客观、真实地报道东海。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记者在低头快速记录。提问环节开始,大多数问题还算温和,聚焦在具体数据和政策细节上。
直到《东海财经周刊》的记者站起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记者,戴黑框眼镜,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林省长,您刚才说外资实际撤离只有三家企业。但我们收到消息,就在今天上午,德瑞克斯亚太区总裁已经抵达东海,据说是来‘重新评估投资计划’的。您怎么看待这个情况?”
问题很刁钻,暗指林峰在隐瞒真相。台下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林峰面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感谢这位记者朋友的信息。我可以告诉大家,德瑞克斯亚太区总裁来访的事,商务厅已经接到了通知。我们欢迎所有外资企业来东海考察、交流、投资。至于‘重新评估’,我想这是企业的正常商业决策,就像我们也要不断评估和改进营商环境一样。”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德瑞克斯总裁的行程属于企业内部的商业安排,记者朋友是怎么提前获知的?难道德瑞克斯的商业机密已经泄露了吗?”
反问很巧妙,既化解了攻势,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位记者脸色微变,支吾着坐下了。
发布会又持续了二十分钟,在相对平和的气氛中结束。走下发布台时,刘欣低声对林峰说:“林省长,刚才的回答很精彩。不过德瑞克斯总裁突然来访,确实有点蹊跷。”
“我知道。”林峰整理着西装袖口,“让商务厅做好接待准备,按正常程序安排。但要记住一点——热情接待,坚持原则。”
“明白。”
回到后台休息室,杨学民已经等在那里,脸色不太好看。“省长,刚接到消息,‘华夏芯’那边出事了。”
林峰心头一紧:“什么事?”
“日本‘松井精工’刚才发来正式函件,说原定本月十五日交付的‘高精度光刻对准系统’,因为‘生产环节出现不可抗力因素’,需要延迟交货至少六个月。”杨学民递上函件复印件,“温总工接到消息后……晕倒了,现在在省人民医院。”
函件用中日双语写成,措辞官方而冰冷,所谓的“不可抗力因素”语焉不详。林峰快速扫过内容,眼神渐冷。
“走,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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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二十分,省人民医院住院部。
心内科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护士推着药品车轻声走过。温知秋住在最里面的单人病房,门口站着“华夏芯”的两个年轻员工,看到林峰过来,连忙让开。
推门进去,病房里很安静。温知秋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上打着点滴。她闭着眼睛,但睫毛在微微颤动,显然没有睡着。
“温总。”林峰轻声唤道。
温知秋睁开眼,那双总是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林峰快步上前按住她:“别动,躺着就好。”
“林省长……”温知秋的声音很虚弱,“对不起,我……”
“没什么对不起的。”林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说急性心肌炎,劳累过度加上情绪激动。”温知秋苦笑,“我活了三十八年,第一次知道人真的能被气晕过去。”
她说得很平淡,但林峰能听出那份平静下的绝望。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函件:“这个‘不可抗力因素’,他们给出具体解释了吗?”
“没有。就是一句套话。”温知秋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这套设备是产线的核心,没有它,后续所有工序都无法进行。我们已经预付了30%的货款,现在他们说延迟六个月……六个月后,‘华夏芯’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哽咽:“林省长,有人不想让我活。专利诉讼、团队被挖、银行抽贷、现在设备断供……四面楚歌。”
林峰沉默地看着她。这个总是倔强、总是锐利的女人,此刻像个被抽空力气的孩子,蜷缩在白色的病床上,脆弱得让人心疼。
但他知道,她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设备型号和技术参数发给我。”林峰拿出手机,“我找人问问,国内有没有替代方案。”
温知秋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国内的设备……精度达不到要求。这套‘松井精工’的对准系统,定位精度是0.1微米,国内最好的也只能做到0.5微米。差这0.4微米,芯片的良品率会从95%暴跌到30%以下。”
“先问问看。”林峰已经开始翻通讯录,“事在人为。精度不够,也许可以靠工艺优化来弥补;或者,我们可以联合国内厂商,针对‘泰山’芯片的特点,定制开发一套系统。”
他找到了那个号码——张克艰,七〇三所总工程师,当年山河省“北阳精工”搞数控机床国产化时,就是这位老专家提供的技术支持。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背景音有机床运行的噪音。
“张总工,我是林峰。”
“林省长!”张克艰的声音洪亮,带着老一代技术专家的直爽,“听说你调东海去了?怎么,那边也遇到技术卡脖子了?”
“被您说中了。”林峰也不绕弯子,“我们这边有家企业做车载芯片,需要一套高精度光刻对准系统,精度要求0.1微米。原定从日本进口的设备突然延迟交货,想问问国内有没有能顶上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0.1微米……这个精度确实高。国产设备目前公开的数据,最好的能做到0.3微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所有个项目,保密级别的,一直在做超精密加工技术攻关。”张克艰压低声音,“去年底,实验室数据已经能做到0.08微米,但还没量产。而且这个技术……涉及军工,有出口管制。”
峰回路转。林峰精神一振:“张总工,能不能想办法?这家企业做的是车载芯片,关系到新能源汽车产业链安全,也算是国家战略。”
“我明白。这样吧,你把设备具体参数和要求发给我,我让团队评估一下。另外,”张克艰顿了顿,“你们那边最好派个懂技术的人过来,当面沟通。有些技术细节,电话里说不清楚。”
“好,我安排人明天就去北京。”
挂掉电话,林峰看向温知秋。她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虽然依然虚弱,但那份倔强又回来了。
“听到没?有希望。”林峰收起手机,“你安心养病,技术对接的事我来安排。公司里谁最懂这套设备?”
“王工……就是被挖走的那个首席技术官。”温知秋苦笑,“现在只能让副总监小李去,他对工艺熟悉,但设计层面……”
“那就小李。我让杨学民给他买明天最早的机票。”林峰站起身,“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身体养好。‘华夏芯’不能没有你。”
温知秋看着他,许久,轻声说:“林省长,您这样帮我……值得吗?万一最后还是失败了,您会被牵连的。”
林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医院花园里穿着病号服散步的病人。冬日的阳光很淡,但依然努力穿透云层,洒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温总,你问过我好几次类似的问题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我的答案一直没变——因为你们在做对的事。对的事,就值得坚持,就值得冒风险。这不是什么高尚的情操,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他转过身,看着她:“而且我相信,你不会让支持你的人失望。就像‘泰山’芯片,再难,你们不也设计出来了吗?设备的事,也一样。路是人走出来的,技术是人攻克的。”
温知秋眼眶红了。她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发颤:“谢谢您……真的。”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护士探头进来,看到林峰时明显愣了一下,脸瞬间红了:“那个……量体温的时间到了。”
林峰让开位置。小护士手忙脚乱地拿出体温计,给温知秋夹上,眼睛却不时瞟向林峰,动作都有些僵硬。
“你是新来的?”林峰温和地问。
“啊……是,实习第三个月。”小护士脸更红了,“林省长,我……我看过您今天的新闻发布会,您讲得真好。”
“谢谢。”林峰微笑,“照顾好温总,她是我们省重要的科技人才。”
“一定一定!”小护士连连点头,量完体温记录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等她离开后,温知秋忽然笑了,虽然笑容很淡:“看来林省长很受欢迎。”
“基层的同志比较淳朴。”林峰重新坐下,“说到发布会,今天的舆情虽然还在发酵,但已经出现分化了。有些自媒体删了稿,有些改了标题。这说明,事实还是有力量的。”
正说着,杨学民敲门进来,脸色依然凝重。“省长,刚收到两个消息。第一,德瑞克斯亚太区总裁的行程确定了,明天下午抵达,后天上午与谢副书记会谈,下午考察高新区。第二……”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温知秋,压低声音:“秦风那边监测到,威廉·陈昨晚和今天上午,与日本驻东海总领事馆的经济参赞有过两次通话,每次都在十分钟以上。”
日本总领事馆。林峰眼神一凛。设备延迟交货,德瑞克斯总裁突然来访,威廉·陈与日本外交官接触……这些碎片开始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
“知道了。”他站起身,对温知秋说,“你先休息,我回省里处理些事。设备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跟进。”
“林省长,”温知秋叫住他,“如果……如果国内设备也不行,我们可能真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