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午后两点,冬阳稀薄。
东海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弄里,“清源茶馆”的招牌被岁月磨得有些发白。茶馆开了三十年,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临窗的包厢是熟客们谈事的地方——安静,私密,窗外是巷子里那棵百年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
赵建国提前十分钟到了。他穿着深灰色的夹克,没带秘书,一个人步行从省发改委大楼过来,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重要的私下会面,选在离单位不远不近、足够低调却又有记忆点的地方。
包厢里已经泡好了两杯明前龙井,茶香氤氲。赵建国没有坐主位,而是选了靠窗的侧座,目光可以瞥见巷口。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温刚好,是老板知道他的习惯。
两点整,楼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林峰推门进来,同样穿着便装,深蓝色羽绒服,手里只拿着一个普通的文件袋。
“赵主任,久等了。”林峰微笑,在对面坐下。
“林省长客气,我也刚到。”赵建国起身要给林峰倒茶,林峰已经自己拿起了茶壶,先给赵建国的杯子续上,再给自己倒。
这个小动作让赵建国眼神微动。他重新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组织着语言。
窗外的老槐树枝头,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打破午后的寂静。
“林省长,”赵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常委会上的事……震动不小。”
林峰点点头,等着下文。
“我不是来表忠心的,那太虚。”赵建国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我是来谈顾虑的。我分管发改十五年,东海每一个大项目,我都经手或看过。谢副书记这些年主导的项目,占全省固定资产投资的三成以上。”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氢能产业园、高新区扩建、智慧城市、港口升级……这些项目确实有问题,有的问题还不小。但如果现在全面叫停、深查,牵一发而动全身。项目停工、企业违约、银行贷款逾期、工人失业……林省长,明年一季度的经济数据,会非常难看。”
他说得很直白,这是技术官僚的思维方式——先看数据,看影响,看代价。
林峰静静听完,没有立刻反驳。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缓缓说:“赵主任,你说得对,刮骨疗毒会痛。烂肉长在身上,不挖,短期看起来是完整的,但毒素会慢慢扩散,最后全身溃烂。”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我们要的,不是一张好看的成绩单,而是东海经济实实在在的健康增长。虚高的数据、带病的项目、埋雷的繁荣,这些才是东海真正的风险。”
“道理我懂。”赵建国苦笑,“但现实是,很多项目已经投了几十亿、上百亿,停了就是真金白银的损失。还有那些关联企业、上下游产业链,成千上万人的饭碗。”
“所以不是简单叫停。”林峰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材料,“而是分类处置。能救的,整改后继续;救不了的,及时止损。至于饭碗——我们发展经济的目的,不就是让老百姓端稳饭碗吗?如果为了保一时的饭碗,任由毒瘤生长,将来饭碗砸了,损失更大。”
赵建国接过材料,是一份项目分类处置建议初稿。他快速浏览,眼神渐渐专注。材料把谢文远系的项目分为三类:a类,问题不大,可规范后继续;b类,存在瑕疵,需整改并追究相关责任;c类,严重违规或效益极差,建议叫停或重组。
分类依据包括: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合规性、可持续性。每个类别都有具体案例和分析。
“这是谁做的?”赵建国问。
“沈梦予的团队做了财务分析,顾清晏提供了合规性评估,我让发改委的几个业务骨干匿名提了意见。”林峰说,“还不完善,需要你这位老发改把把关。”
赵建国沉默地翻看着。材料很扎实,不是泛泛而谈,每个判断都有数据支撑。他看到氢能产业园被划为c类,理由列了七条:生态红线违规、技术依赖过高、经济性存疑、拆迁款问题、就业承诺虚高……
翻到最后一页,他忽然开口:“张明今早来找过我。”
林峰眼神微凝,但面上不动声色:“哦?”
“他说,氢能项目是东海产业升级的关键,只要项目成功,省发改委可以提名一位副主任进常委。”赵建国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暗示,这个人选可以由我推荐。”
包厢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巷子里传来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赵主任怎么回答的?”林峰问。
“我说,干部任用是组织的事,我个人没有想法。”赵建国放下材料,“但他敢这么直接来找我,说明两件事:第一,谢文远急了,开始用常委位置拉拢人;第二,他们可能已经知道,我在某些问题上没有完全站在他们那边。”
林峰点点头,从文件袋里又取出一份更薄的报告,只有三页纸。
“这是沈梦予团队做的‘氢能项目真实经济性分析’。”他推到赵建国面前,“不是可研报告里那些乐观预测,而是基于公开数据、行业规律、技术趋势做的独立评估。你看最后一项——全生命周期财政补贴依赖度。”
赵建国翻到最后一页。图表显示,按照目前的方案,氢能产业园在未来二十年内,需要各级财政补贴累计超过八百亿元,才能维持基本运转。而承诺的税收贡献,在考虑补贴后实际上是负值。
“这……”赵建国手指微微发抖,“可研报告里说,项目三年后就能实现现金流平衡,五年开始盈利。”
“那是基于氢气售价每公斤四十元、设备国产化率百分之八十、市场需求年均增长百分之三十等一系列乐观假设。”林峰平静地说,“但实际情况是:目前氢气市场价只有二十五元,关键设备必须进口,市场需求增长不到百分之十。这些数据,在项目的补充报告里有,但被放在了不起眼的附件里,主报告只提乐观情况。”
赵建国盯着那些数字,久久没有说话。他脸色渐渐发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
“我做了一辈子经济工作,”他声音沙哑,“最恨的就是数据造假。项目可以失败,决策可以失误,但不能用虚假数据骗人,不能拿老百姓的钱打水漂,还美其名曰‘战略布局’。”
林峰没有说话,只是给他续上热茶。
赵建国端起茶杯,手有些抖,茶水洒出来几滴。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变了。
“林省长,我今年五十五了,在发改委干了十五年主任。有人说我是‘技术官僚’,只会看数据,不懂政治。”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他们说得对。但我始终相信一件事——数据不会骗人。一个项目好不好,一个政策对不对,最终要靠数据说话,要靠时间检验。”
他拿起那份经济性分析报告:“这份报告,我可以请国家发改委的专家复核。如果结论属实,氢能项目就不是调整的问题,是必须叫停。”
“需要我做什么?”林峰问。
“两件事。”赵建国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这份报告的真实性,你要确保百分之百。第二,叫停项目的程序,必须合规,不能授人以柄。我会以发改委名义,组织第三方专家重新评估,走正式程序。”
“可以。”林峰点头,“评估需要多久?”
“最快半个月。”赵建国说,“但这半个月,谢文远那边不会闲着。他可能会推动项目提前开工,造成既成事实。你要有准备。”
“我会让自然资源厅、环保厅配合,所有审批从严。”林峰说,“另外,拆迁款的问题已经在查,这是另一个突破口。”
赵建国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林省长,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以你的背景和能力,安安稳稳干几年,前途无量。何必冒这么大风险,跟一个经营了二十年的地头蛇硬碰硬?”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冒犯。但林峰没有回避。
“赵主任,我当过兵。”他缓缓说,“在部队里,班长教过我一句话:当兵为什么?保家卫国。后来转业到地方,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当官为什么?为民做事。”
他看向窗外,目光深远:“东海这地方很好,有山有海,有勤劳的人民,有巨大的潜力。但它生了病,有人趴在它身上吸血。我看到,就不能装作没看到。我穿着这身衣服,拿着这份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责任。”
顿了顿,他补充道:“当然,我也图点私心——我想让我儿子以后说起他爸爸,能挺直腰杆。我想让我老婆晚上睡得踏实,不用提心吊胆。我想等我老了,回看这段日子,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
赵建国静静地听着。许久,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举了举:“林省长,我信你。以后发改委的数据,我保证每一分都经得起查。需要我配合的,直接说。”
两只茶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谢赵主任。”林峰郑重地说,“我们一起,给东海挤掉水分,换上实实在在的肌肉。”
茶喝到第三泡,味道淡了。赵建国看了看手表,准备起身离开。走到包厢门口时,他忽然转身,压低声音说:“林省长,还有件事……上面有风声,年后可能调整省部级班子。郑书记到龄,陈省长可能接书记,省长位置空出来。”
林峰眼神一凝。
“动作要快,也要稳。”赵建国意味深长地说,“谢文远在京城也有关系,不会坐以待毙。你要在调整前,把证据做扎实,把案子办成铁案。否则,变数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