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纯粹,像一块没有杂质的黑曜石。
林长青盘腿坐在观测台边缘,双腿悬空,脚下是三十米落差的营地灯火。他闭上眼睛,呼吸放缓到每分钟六次——这是深度冥想的状态,也是天眼通全力运转的前奏。
苏雨晴在医疗舱睡着了。药物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安宁,但林长青知道这安宁是暂时的。陈医生说她的宫颈已经开始软化,身体在为分娩做最后的准备。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他们的孩子就要在这个红色的星球上诞生。
所以今夜,他需要答案。
关于这个星球的答案。
关于那些地下金属结构的答案。
关于他们即将在此建立的、孩子的家园是否稳固的答案。
意识下沉。
像潜水者跃入深海,像根系扎向地心。天眼通的感知穿透营地的人工地基,穿透三米厚的填土层,穿透坚硬的玄武岩基岩。世界的另一层面貌在“眼前”展开。
首先是温度梯度。地表温度摄氏五度,随着深度增加,温度缓慢上升。每下降一百米,温度升高约三度——这是正常的地热梯度,说明这个区域没有强烈的岩浆活动近地表。
但温度分布不均匀。在营地正下方,地下约一百米处,有一个温暖的“斑点”,直径五十米,温度比周围高八度。那是他们之前发现的地热异常点,也是营地选址的重要原因之一。稳定温和的地热,是宝贵的能源。
继续下沉。
二百米。三百米。
在这里,林长青“看”到了第一个重要发现:应力场。
岩石不是静止的。在微观层面,晶体结构在持续承受应力。有些应力是残留的——远古地质活动留下的“记忆”;有些是活跃的——当前正在发生的地壳运动造成的压力。
而这个区域的应力分布……很特别。
不是板块边界那种剧烈的、集中的剪切应力,而是一种弥漫的、温和的压缩应力。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挤压着这片地层。压缩的方向是西北-东南,与之前发现的能量源移动方向一致。
应力在缓慢变化。不是地震前那种急剧累积,而是像潮汐一样周期性的波动。林长青集中注意力,追踪这种波动的周期。
大约每十二小时一次高峰,每十二小时一次低谷。波动幅度很小,但如果长期作用,足以让岩石发生塑性变形。
这解释了那些规则的裂缝,那些几何图案的地表变形——不是突然的破坏,而是长期、温和、有规律的压力作用下的结果。就像一块玻璃在持续的压力下,最终会沿着应力线裂开,形成规则的图案。
但应力从哪里来?
林长青的意识继续向下。
五百米。八百米。
在这里,他“看”到了第二个发现:地幔对流。
不是整个星球尺度的地幔对流,而是局部的、小规模的热对流。就像一个巨大的锅,底部加热,液体受热上升,冷却后下沉。在这个深度,炽热的地幔物质正在缓慢上升,遇到相对低温的岩石圈后横向流动,然后冷却下沉。
对流的速度很慢——每年几厘米,但在地质时间尺度上,这已经是活跃的表现。对流产生的热流加热了上覆岩层,造成了地热异常;对流产生的应力传导到地表,形成了那些规律的变形。
更重要的是,对流不是稳定的。它在波动,在调整。林长青能感觉到,对流的速度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加快。
不是因为人类活动。这种变化的时间尺度是以百年、千年计算的。他们只是恰好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一个地质活跃期开始的星球。
年轻星球。
这个词在李静的报告里出现过,现在林长青亲身体验到了它的含义。地球已经四十六亿岁,地质活动进入暮年,板块运动缓慢,火山活动集中在少数区域。而格利泽66,根据轨道探测器的初步测算,可能只有二十到三十亿岁。
它还年轻,还在活跃,还在变化。
它的“心跳”还在有力而规律地搏动。
林长青将意识延伸向更深处,试图追踪那个能量源——那个旋转的圆盘,那些金属结构的来源。
但在这里,他遇到了屏障。
不是物理屏障,而是感知屏障。在约一千二百米深度,岩石的物理性质发生了突变。密度急剧增加,晶体结构变得极其规则,像人工铸造的多晶材料。这种结构对天眼通的感知产生了强烈的散射和吸收,像浓雾遮挡视线,像深海吞噬光线。
他只能隐约感觉到,在更深处,那个能量源还在那里。旋转着,脉动着,以它自己的节奏运行。
但它不再是孤独的。
林长青能感觉到,能量源和地幔对流之间,存在微妙的耦合。不是直接驱动,而是共振——像两个钟摆,虽然不接触,但可以通过介质的传递,逐渐同步摆动。
能量源在影响星球的地质活动吗?还是地质活动在影响能量源?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超出了人类当前的理解能力。
林长青缓缓收回意识。
睁开眼睛时,星光洒满全身。双月已经升到中天,一个湛蓝如冰,一个金黄如蜜,在暗红色的天幕上交相辉映。营地灯火在下方闪烁,像落在大地上的星辰。
“有答案了吗?”
苏雨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扶着栏杆,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一些答案。”林长青说,“更多问题。”
他简要描述了感知到的东西:温和但持续的应力场,活跃的地幔对流,年轻星球的地质特征。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能量源,以及它和地质活动之间神秘的耦合。
苏雨晴静静听着,手放在腹部。孩子在动,很轻微,像是在梦中翻身。
“所以这是个活跃的星球。”她总结道,“不是死寂的岩石,而是活着的、在变化的星球。”
“比我们预想的更活跃。”林长青说,“好消息是,这种活跃是温和的,不是剧烈的火山喷发或大地震。坏消息是,长期的地质变形会持续发生。我们的建筑,我们的设施,都需要更强的抗震和抗变形设计。”
“李静知道了吗?”
“我会明天告诉她。还有赵刚——他的建筑团队需要调整设计标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夜风很轻,带着远方沙尘的干燥气息。穹顶的蓝光在地面投下柔和的光晕,那是农业穹顶的生长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为那些种子提供光照。
“你知道吗,”苏雨晴忽然说,“我其实有点高兴。”
“高兴?”
“高兴这个星球是活的。”她看向远方的黑暗,“如果是完全死寂的,那我们就像在坟墓上建造家园。但现在……它有脉搏,有温度,有变化。我们的孩子将在一个活着的世界上长大。”
林长青握住她的手。“但他也要学会和这个世界的‘活法’共存。地质活动,气候变化,还有那些我们还不理解的东西……”
“就像人类在地球上做的一样。”苏雨晴说,“适应,学习,共存。这就是生命的方式。”
她说得对。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适应新环境、理解新规律的历史。从非洲草原到全球各地,从地球到太空,现在从太阳系到另一个星系。模式没有变,只是舞台变大了。
“我想给孩子起个名字。”苏雨晴忽然说。
“现在?还没出生呢。”
“就现在。”她的语气很坚定,“我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叫林晨。晨光的晨。如果是女孩,叫苏曦。晨曦的曦。”
林长青品味着这两个名字。“都带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