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小院时,父亲带着一身水腥气归来。他裤管下半截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还没干透,鞋底沾着河滩特有的黑色淤泥。饭桌上的沉默比往日更厚重,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秀姑炒的芥菜疙瘩咸了些,陈渡多扒了两口粥才咽下去。
直到父亲在门槛上点燃烟袋,明灭的火光映亮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陈渡才对着浓稠的夜色开口:下午柳婶家的孩子看见我就跑。
烟袋锅里的红光规律地明灭,像暗夜里的独眼。父亲吞吐烟雾的间隙,河水流动的声响便填满寂静。对岸有夜航船经过,船头的灯笼在水面拖出一道颤动的光带,隐约传来船公哼唱的号子片段。
人怕死,是常情。烟灰簌簌落下时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烟熏过般沙哑,我们这行当,在旁人眼里就是终日裹着死气。他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掌重重按在陈渡肩上,掌心的老茧硌得少年微微一颤,可这双手送过多少人干干净净上路。记得去年春天那个采莲溺死的姑娘么?她娘拉着我的手说,多谢你让她走得这样体面。
父亲的这番话让陈渡想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十六岁的采莲女被水泡得肿胀,脸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藻。父亲用艾草水细细擦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她恢复生前的容貌。出殡时,姑娘的母亲跪在雨中磕头,额头上混着雨水和血水。那时陈渡才明白,他们的手艺不止是处理尸体,更是为活着的人留下最后的念想。
秀姑在灶间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门缝洒在院子里。她开始整理白日拆解的旧布,将还能用的布块按大小厚薄分类。那些最零碎的布条也不浪费,仔细捋顺后捆成小扎,留着日后糊袼褙用。她的手指在布料间翻飞,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偶尔她会停下,对着某块特别柔软的里布出神——那是陈渡幼时一件棉袄的料子,上面还留着洗不掉的奶渍。
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镇东头的李郎中。郎中对他说:老陈,今日辛苦了吧。语气里带着几分敬畏,几分疏离。他看见郎中衣袖上沾着药渍,想起自己手上洗不净的河泥气味。两种味道在暮色中交织,都是与生死打交道的证明。他望着郎中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其实都是在渡人,一个渡向生,一个渡向死,只是世人对这两种渡法的态度截然不同。
陈渡仍立在门槛边。夜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他望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河面,忽然抬脚跨过门槛,蹲在岸边将双手浸入河水。初冬的河水刺骨冰凉,水流裹挟着细沙掠过指缝,那种包容一切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说水能容万物时的神情。指缝间缠上一缕水草,柔韧的触感像谁的头发。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碎光在暗涌的水面上跳动,像无数等待渡送的魂灵。陈渡在黑暗里挺直背脊,湿漉的双手在衣摆上擦出深深水痕。他想起狗娃塞给他的那块鹅卵石,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底木匣里,像一颗永远不会融化的糖。河对岸又传来夜航船的摇橹声,这次更近了,能听见船底破水的哗哗声。陈渡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河上的摆渡人,只不过渡的不是活人,而是那些回不了家的魂灵。
秀姑在屋里轻声唤他:渡儿,该睡了。声音穿过夜色,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陈渡最后望了一眼河面,转身走进屋子。门槛在他身后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将夜色关在门外。油灯下,母亲正在缝补父亲明日要穿的衣裳,针脚细密匀称,一如她往日那般认真。父亲已经睡下,里屋传来均匀的鼾声。陈渡吹灭油灯,在黑暗中脱鞋上床。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斑。他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永恒的流水声,渐渐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