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去碰那长命锁,只是默默站起身,离开了码头。
她没有回济世堂,而是在清江浦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胡府那紧闭的、贴着封条的大门时,她脚步顿了顿,里面静悄悄的,墨守规是生是死,没人知道。
她走到镇子西头,这里靠近运河岔口,水流相对平缓,有一片小小的、野草丛生的河滩。平日里,很少有人来。
今天,河滩上却有人。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带着一个看起来比阿青大几岁的男孩,在河滩上烧纸。汉子脸色悲戚,动作缓慢。那男孩瘦瘦的,皮肤黝黑,抿着嘴,帮着把纸钱一张张投入微弱的火堆中。
阿青认得那汉子,是镇上的木匠刘三,手艺不错,为人老实。前些年,他媳妇跟人跑了,就剩下他和儿子相依为命。
刘三烧完了纸,又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几个小小的、粗糙的糯米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河滩上,对着河水拜了三拜,嘴里喃喃念叨着:“吃吧,吃吧,在下面别饿着……爹对不住你……”
阿青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着。
那男孩,也就是刘三的儿子,叫石头的,抬起头,看见了阿青。他眼神里有种同龄人少见的沉郁,看了阿青一眼,又低下头,用树枝拨弄着脚下的沙子。
刘三祭拜完,拉着儿子要走。石头却挣脱了他爹的手,跑到阿青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到阿青手里。
那是一个用河滩上最常见的薄石片磨成的小鱼,只有指甲盖大小,磨得很光滑,鱼眼睛用木炭点了一下,活灵活现。
“给你。”石头声音闷闷的,“河边捡的石头磨的。”
阿青看着手心的小石鱼,没说话。
刘三走过来,叹了口气,对阿青说:“丫头,别在河边久待,刚发过水,不太平。”他又看了看河水,眼圈有点红,“我家那小闺女……要是还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前年夏天,就是在这岔口,没看住,滑下去……连个尸首都没捞着。”
阿青抬起头,看着刘三悲伤的脸,又看了看手里冰凉的小石鱼。
她好像有点明白老鱼头的话了。水退了,露出来的不光是东西,还有人心里的伤疤。
刘三带着石头走了。阿青还站在原地。
夕阳西下,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河滩上,刘三烧纸的灰烬被风吹得打着旋。那祭奠溺水小女儿的糯米团子,孤零零地摆在河滩上,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又像是一种绝望的祈求。
阿青慢慢走到河边,蹲下身,看着流淌的河水。河水沉默,带走了太多东西,也留下了太多东西。
她把手里的石鱼握紧,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她想起了哥哥。哥哥“渡”的,是那些漂上来的、有了踪迹的亡魂。可还有更多像刘三家小闺女这样的,沉在河底,无声无息,连个念想都没给亲人留下。
这河,葬掉的,不只是人命。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祭奠的糯米团子,转身,朝着济世堂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
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这念头和哥哥有关,和这运河有关,和那些沉在河底、无人“渡”的亡魂有关。
夜幕再次降临清江浦,但这一次,阿青的心里,亮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