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现在外面乱,好多没活路的人。”福崽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
这时,家里方向传来陈渡一声低沉的咳嗽。阿青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回去了。”
福崽“哦”了一声,看着阿青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河岸的坡上。
家里的气氛和外面没什么两样。药味已经腌进了木头和墙壁里,挥之不去。秀姑醒着,靠在床头,陈渡正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喝水。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水从嘴角溢出来一些,洇湿了胸前干瘪的衣襟。陈渡也不擦,只是等她咽下去一点,再喂下一勺。他的动作机械,耐心得让人心头发酸。
阿青默默走到灶间,灶膛是冷的。她踮起脚,看了看米缸,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米,像铺了层霜。她伸手进去,用手指慢慢划着那些冰凉的米粒,划出一道道痕,又看着它们慢慢流平。
晚饭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饭桌上,只有喝粥的细微声响。阿青几次偷偷抬眼去看爹,爹的脸在昏黄的油灯光里,一半明,一半暗,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上去的,深得填不进任何光亮。
吃完,陈渡收拾了碗筷,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清洗,或者守着秀姑。他站在屋子中央,愣了一会儿神,然后走到墙边,取下了一个挂在墙上的、长长的布包。
布包落满了灰,他解开的动作有些迟缓。布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一张古旧的弓。弓身是深褐色的,油亮油亮,那是长年累月被汗水浸润的结果。弓弦却松垮垮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
陈渡用手指轻轻拂过弓身,指尖触碰到那些细腻的木纹,眼神有些飘忽。阿青记得,爹年轻时是镇上最好的箭手,每年祭祀河神,射柳祈雨,都是爹拉开这张弓。后来世道不太平,祭祀也荒废了,这张弓就被收了起来,再没动过。
陈渡拿起弓,试着用手拉了拉那松驰的弦。弦发出“嗡”一声沉闷、干涩的震颤,不像记忆里那般清越。他放下弓,又走到墙角一个旧木箱前,翻找起来。箱子里大多是些废弃的工具和零碎物件。他找了半天,翻出几支箭簇,箭杆已经腐朽了,羽毛也秃了,只有那铁质的箭簇,虽然生着黄褐色的锈斑,但尖头还在灯光下闪着一点冷硬的光。
他用一块破布,慢慢地、反复地擦拭着那几支箭簇上的锈迹,直到那点冷光愈发清晰。他做得很专注,仿佛手里是件顶要紧的活计。
阿青靠在门框上,看着爹的背影,看着那张哑了的弓,看着那几支磨亮了的、却再无箭杆可配的箭簇。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翻出这些老古董。是为了卖钱吗?这破弓烂箭,谁要?还是……她脑子里闪过福崽的话——“脸上好长一道疤,吓人得很”。
爹是不是也听说了什么?听说外面不太平,听说镇上来了生人?他擦这些杀人的家伙,是想做什么?
陈渡擦了很久,直到那几支箭簇几乎能映出油灯跳动的火苗。然后,他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就放在那张哑弓旁边。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堆无用武之地的利器,看了很久。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悠长得仿佛要把这屋里的沉闷都吸进肺腑里。
他把箭簇收拢起来,重新用布包好,连弓一起,放回了那个角落。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去打水,准备给秀姑擦身。
屋子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水盆里偶尔荡起的水声,和秀姑间或一声模糊的呻吟。
阿青走过去,蹲在爹刚关上的旧木箱前,伸出手指,摸了摸箱盖上冰凉的铜扣。那下面,藏着磨亮了的箭簇和一张哑了的弓。她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细微的弦,也随着爹那声叹息,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不安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