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陈渡久久无法入睡。秀姑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阿青在小床上也睡得沉了,但他却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黑暗,心里一片冰凉。李栓子是否安全到达了三河岔?老张到底是什么人?那两个士兵为何而来?被动过的船意味着什么?一个个问题像鬼魅般缠绕着他。
他想起白天赵婶的话,又想起之前钱掌柜打听寿材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周大夫赠书时那看似随意的举动……这一切,似乎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隐隐牵着,指向某个他无法掌控的方向。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摇橹的夜晚,在黑暗的河道上,不知前方是生路,还是更大的风浪。
第二天,陈渡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出门找活,但效率极低。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赵掌柜的棺材铺。
赵掌柜看到他,有些意外:“陈师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随便转转。”陈渡含糊道,目光在铺子里扫过。角落里,那口原本属于他的香樟木棺材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被钱掌柜的朋友拉走了。他心里又是一阵空落。
“赵掌柜,”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前几天……镇上是不是来了些生人?当兵的?”
赵掌柜正在拨弄算盘的手停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闪烁:“当兵的?嗨,这兵荒马乱的,哪天不来几个当兵的?怎么,陈师傅,惹上麻烦了?”
“没有,就是随便问问。”陈渡掩饰道。
赵掌柜放下算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陈师傅,咱们也算老熟人了,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这年头,少打听,少沾惹。特别是那些当兵的,还有……跟北边沾点边的,躲远点,准没错。”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有些人啊,看着是败兵,谁知道是不是……另有什么来路?这浑水,咱们小老百姓,蹚不起。”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赵掌柜的话,像是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从棺材铺出来,陈渡只觉得脚步更加沉重。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镇口的告示栏时,看见上面贴着一张新的布告,盖着保安团的大印。布告上说,近日有奸细混入本地,图谋不轨,悬赏征集线索,知情不报者,以同谋论处。
布告下面,围了几个闲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抓了好几个了!”
“可不是嘛,昨儿个晚上,镇西头老刘家那个傻儿子,就因为说了句梦话,都被抓去问话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陈渡不敢再看,低下头,匆匆离开。那布告上的字,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盯着他的后背。
他走到镇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片埋葬过无数无名尸的乱坟岗。荒草萋萋,风声呜咽。他走到前几天刚垒起的那座新坟前,土还是新鲜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座孤坟,想起了那个被野狗刨出的、残缺不全的士兵,想起了李栓子年轻而惊恐的脸,想起了自己摇船的那个夜晚,也想起了家里床上日渐好转的秀姑和眼里开始有光的阿青。
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弯下腰,从坟边捡起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半截残破的石碑,入手冰凉、粗糙。这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无名氏的墓碑,如今也和他一样,被遗忘在这荒郊野岭,任凭风吹雨打。
他握着那块残碑,站了许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那片无名的坟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