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粪桶来的时候,日头刚过正中。
他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把那是两把长柄铁锹往门边一靠,袖子一撸,就钻进了灶间。
“谢先生,您这灶那是真真的‘富贵肚’,吃进去的灰怕是比我那两亩地吃的肥都多。”阿粪桶是个实诚汉子,嗓门大,说话带着股泥土味。
他手里那把特制的平头铲子使得呼呼生风,几下就把灶膛里那些板结的陈灰给掏了出来。
谢云亭站在一旁,手里端着那只缺了口的紫砂杯,眼神却落在那腾起的灰雾里。
蓝色的数据流在他眼底无声滑过:【积灰成分:松木灰70%,茶梗灰25%,未知硅酸盐硬块5%……】
“当——!”
一声沉闷的金石撞击声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粪桶手里的铲子一顿,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有些纳闷地嘟囔了一句:“咋个还埋了石头?”
他也不嫌脏,伸手进那还是温热的灰堆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
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露出了本来面目——是块烧裂了的陶片,看着像是半个罐底子。
但这陶片有点怪。
不是那种光滑的釉面,上面坑坑洼洼的,全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阴刻线条。
阿粪桶虽然不识字,但他认得路。
他是这一片六个县里跑得最勤的护土专员,哪条沟里有几块石头他都门儿清。
他借着灶门口的光,眯着眼瞅了瞅那陶片背面。
这一瞅,他那双拿着铁锹都稳如泰山的手,突然就哆嗦了一下。
那哪是什么乱画的线条。
那是长江。
从九江口到陆家嘴,十八处暗礁,二十四处回流湾,标得清清楚楚。
而在那最险要的江心洲位置,刻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旁边还有两个被烟熏得发黑的小字,阿粪桶虽识字不多,但这俩字他熟得刻进骨头里——“云记”。
这是当年“云记”为了躲避洋行和水匪的围堵,在长江上硬生生蹚出来的“鬼门道”。
1936年,那年江上封锁得紧,谢云亭就是靠着这张刻在陶罐底下的暗图,指挥着十二条乌篷船,趁着夜色摸过洋人的眼皮子底下,把那批救命的红茶送进了上海滩。
阿粪桶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就要把那陶片往怀里揣,生怕被人瞧见这掉脑袋的东西。
“那是废得不能再废的烂瓦片。”
谢云亭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飘来,不带半点波澜。
阿粪桶浑身一僵,回过头,正对上谢云亭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先生,这……”阿粪桶张了张嘴,舌头像是打了结。
谢云亭走上前,并没有伸手去接那陶片,反倒是蹲下身,抓了一把刚筛出来的细灰,在那陶片上轻轻搓了搓。
“那时候想着,万一哪天船翻了,人没了,这图若是落在纸上,早就化成了浆糊。刻在陶上,沉在江底也能摸得着。”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如今这江都变了道,滩涂都成了良田。这图留着,除了硌手,还能有什么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既然是灶膛里出来的,就还把它砌回去吧。混上新泥,这灶膛还能再烧十年。”
阿粪桶看着手里这块沉甸甸的陶片,又看看谢云亭那毫无留恋的背影。
他是个粗人,但他懂得什么是义气,什么是分寸。
“哎,好嘞,听先生的。”
他应得干脆,手底下的活也没停。
只是在和泥的时候,他趁着转身舀水的功夫,飞快地掏出一块平日里用来记账的软竹片,用指甲在那上面死命地压了几道印子。
那是陶片上那几条最要命的水道。
夜深了,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三日后,一场暴雨把半座山都给浇透了。
通往茶园的那条老路被冲垮了一大截,阿粪桶带着六县联营社的一帮汉子,顶着雨在断崖边上抢修。
“专员!这边土松,小心!”
阿粪桶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差点栽下去。
他这一脚蹬空,却正好踹在了一块凸出来的岩石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