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百乐门的霓虹灯把夜色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
高志杰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烧到一半,烟灰长长地悬着,随时要掉下来。桌上摊着十几张电文抄录纸,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那是他刚从武田浩的通讯车里“借”出来的。
“两周后,‘鸢尾花’专家组抵达。”他弹掉烟灰,声音哑得厉害,“领队叫中村昭,东京帝国大学冶金学教授,陆军技术本部特别顾问。随行八人,涵盖信号分析、材料鉴定、加密破译……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全套。”
林楚君站在窗前,旗袍的暗纹在霓虹灯下泛着幽光。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高志杰用指尖点了点最下面那张纸,“军统的命令,不惜代价获取日军‘长波电台’密码本。限期一个月。”
房间里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是这个城市的脉搏。更近些的地方,弄堂里有人家在吵架,女人的哭骂声、男人的吼声、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最后“砰”一声摔门,世界又陷入一种疲惫的沉寂。
“阿四他娘昨天死了。”林楚君忽然说。
高志杰抬起头。
“饿死的。”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很亮,“领到我们发的那袋米后,她煮了一锅粥,自己一口没喝,全喂给三个孩子了。今早邻居发现的时候,人就蜷在灶台边上,手里还攥着半块观音土。”
香烟烫到了手指,高志杰才猛地回过神,把烟头按进烟灰缸。
“武田浩今天送我回来的时候,说下周法国领事馆有慈善舞会,门票五十块大洋一张,筹集的善款要给孤儿院买奶粉。”林楚君笑了笑,那笑容冰冷得像刀,“五十块大洋,够阿四一家吃两年。”
她走到桌前,拿起一张电文纸看了看,又放下。
“接下来怎么做?”她问。
高志杰没立刻回答。他站起来,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那是个伪装的旧衣柜,里面其实空着,真正的机关在衣柜底板下面。他蹲下身,手指在木板的特定位置按了三下,又左右各推了半寸。
“咔哒”一声轻响。
底板弹起,露出下面一个金属盒子。盒盖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打开盒子。
里面铺着黑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躺着三样东西:一只机械蜜蜂,比之前的型号更小巧,外壳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一只机械蜻蜓,翅膀薄得几乎透明;还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色球体,表面光滑得诡异。
“这是最后一台原型机。”高志杰小心地取出那只机械蜜蜂,放在掌心,“我管它叫‘蜂后’。”
林楚君凑近看。
在台灯的光线下,她能看到“蜂后”身上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的纹路——那不是装饰,是微型电路。复眼的位置换成了两粒极小的暗红色晶体,像是凝固的血。
“功能?”
“第一,它不需要我持续遥控。”高志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蜂后”的翅膀,那翅膀颤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预设好任务逻辑,它自己能判断、能决策。比如刺杀,它可以选择最佳时机、最佳角度,甚至……最佳死法。”
林楚君的睫毛颤了颤。
“第二,它能指挥‘蜂群’。”高志杰继续说,“我之前的节点网络是分散的,每只机械虫各干各的。但‘蜂后’可以接管它们,让它们协同作战——一只侦察,一只干扰,一只动手,剩下的负责善后和撤离。”
“像真正的蜂群一样。”
“对。”高志杰把“蜂后”放回绒布上,又拿起那颗黑色球体,“这是配套的‘信息茧’。吞下去,或者塞进任何密闭空间,它能持续发射加密信号,覆盖半径五百米。只要在这个范围内,‘蜂后’和所有联网的机械虫都能接收到指令,而且信号特征……”他顿了顿,“模仿人体生物电,目前的侦测设备扫不出来。”
林楚君盯着那颗黑色球体看了很久。
“代价呢?”她问。
高志杰沉默了片刻。
“耗能巨大。”他最终说,“‘蜂后’一次全功能任务,会耗尽我手头所有的高能电池储备。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它需要预设大量任务逻辑,我需要把可能遇到的情况、应对方案、撤退路线,全部写成代码灌进去。这活儿,得熬大夜。”
林楚君走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
她没说话,只是手指用力,一点点揉开他肩颈处僵硬的肌肉。高志杰闭上眼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她平时用的法国货,是廉价的栀子花头油,她今天特意换的,为了去见那些弄堂里的妇人。
“武田浩那边,我来应付。”她低声说,“‘鸢尾花’专家组抵沪的具体行程、下榻地点、安保安排……我会想办法。”
“太危险。”
“哪一天不危险?”林楚君笑了,手指移到他的太阳穴,轻轻按着,“高科长,别忘了,你现在是李士群跟前的大红人,76号电讯技术的‘最终意见’。这种时候,你该做什么?”
高志杰睁开眼睛。
“我该……”他慢慢说,“主动请缨,负责专家组在沪期间的所有通讯安保工作。并且建议,对全城可疑信号进行新一轮‘清扫’,为专家组创造一个‘干净’的环境。”
“对。”林楚君俯身,嘴唇贴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然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密码本偷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火焰。
那是一种冰冷的、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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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亭子间的灯还亮着。
高志杰面前摊着厚厚一沓稿纸,上面写满了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和公式。桌上摆着三只空咖啡杯——不是真咖啡,是炒焦的大麦熬的,苦得让人头皮发麻。
窗外的上海睡着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