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寒意愈重。
篝火的光芒在断墙后跳跃，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将十三个幸存村民疲惫而带着惊惶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干粮的碎屑沾在嘴角，清水的凉意勉强压下喉咙的干渴，但更大的恐惧和迷茫，如同外面无边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伍小满坐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石碾冰冷。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暂时隔开了村民们与外界汹涌的恶意。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疤脸头儿冰冷的尸体半埋在土墙下，不远处三个被捆成粽子、偶尔发出痛苦呻吟或压抑抽泣的流寇，还有空气中未曾完全散去的血腥味，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残酷的现实——危险远未结束。
白须老者，被称作“石老”的村长，勉强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他挣扎着起身，在其他村民担忧的目光中，拄着一截焦黑的木棍，颤巍巍地走到伍小满面前，深深躬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地。
“大人……” 老人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今夜若非大人神威，我等早已成为枯骨，或是被掳去生不如死。大人救命之恩，小石村……小石村仅存的这些人，无以为报……”
伍小满看着老人花白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颤抖，没说话。
石老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更低，也更沉重：“只是……大人，血狼帮的探马死在这里，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那厉昆，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更是懂得仙法的‘仙师’。他若亲自前来……” 老人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怕的，“我们这些残喘之人死不足惜，只恐连累大人……”
旁边几个耳朵尖的村民听到这话，脸上才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重新被恐惧填满。他们大多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人，偶尔与山间野兽搏斗已是极限，对于能够驾驭火焰、寒冰，飞剑取人头的“仙师”，有着根深蒂固的、近乎天灾般的敬畏和恐惧。仙师要杀凡人，不比踩死蚂蚁难多少。
伍小满的目光越过石老颤抖的肩膀，落在篝火旁一个紧紧抱着幼童、眼神空洞的年轻妇人身上。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脏兮兮的，偶尔在梦中抽噎一下。她的丈夫，可能已经变成了废墟下焦黑的某一块。
“厉昆，练气三层。” 伍小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若来了，我会处理。”
石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处理？怎么处理？这位神秘的大人虽然勇武非凡，能空手碎石，瞬间格杀凶悍的流寇头子，但……那可是仙师啊！凡人武艺再高，能敌得过仙法吗？
但看着伍小满那双在黑暗中沉静如渊、不见丝毫波澜的眼睛，石老喉咙里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活了大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眼神，和他见过的任何武夫、甚至偶尔路过的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都不同。那不是狂妄，不是无知，而是一种……基于某种绝对认知的平静。仿佛他口中的“练气三层”，真的就只是“练气三层”而已，和之前那三个流寇，并无本质区别。
“多……多谢大人！” 石老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心里除了感激，还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渺茫的希望。
“先休息，保存体力。” 伍小满站起身，“明天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带上能带走的东西，尤其是食物和水。”
他走到那三个被捆在一起的流寇面前。
三人立刻如同受惊的鹌鹑，缩成一团。独眼抱着变形的右腿，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老二和老三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恐惧，更有对未知命运的煎熬。
“谁对黑风岭，知道得最多？” 伍小满问。
三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那尖细嗓音的老三，哆嗦着开口：“好……好汉，是……是老二。他……他以前跟帮主去过一次黑风岭外围，送……送过‘货’。”
老二狠狠瞪了老三一眼，但在伍小满的目光注视下，立刻蔫了，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我。好汉想知道什么？小的……小的知无不言！”
“黑风岭三头妖将，具体什么实力？各自有什么能耐？手下有多少妖兽？盘踞在什么位置？” 伍小满的问题依旧直接。
“这……” 老二脸上露出难色，“好汉，小的……小的只是远远在山口交了货，没……没进过核心地界。那三位妖将大人……不，是妖将，很少同时露面。我只远远见过其中一位，是……是一头‘铁背苍狼’，体大如牛，毛色灰黑，吼声能震得人头晕眼花，怕是……怕是不比厉帮主弱。另外两位，听说一位是‘碧瞳妖豹’，速度奇快；还有一位最神秘，据说是……是‘人面魔蛛’，擅长布置陷阱和用毒，但都没亲眼见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它们手下的妖兽不少，主要是狼妖、豹妖、还有一些毒虫蛇蟒，具体数目说不清，但肯定过百了。盘踞在黑风岭深处，据说有个很大的洞穴，易守难攻。它们划定了地盘，寻常妖兽不敢靠近，我们血狼帮……也只能在山口指定的地方交易。”
“交易什么？怎么交易？”
“主要是……是血食。”老二声音低了下去，“活人最好，刚死的也行……还有一些山里挖出来的、带着灵气的矿石。它们会用一些妖兽材料，比如狼牙、豹皮、毒腺，或者偶尔有它们用不上的低等灵草来换。都是帮主亲自谈，我们只负责搬运和警戒。”
“最近一次交易是什么时候？下一次呢？”
“上个月刚交易过一次。下一次……按惯例，大概是一个月后。不过……”老二犹豫了一下，“不过最近黑风岭那边动静有点怪，山口巡逻的妖兽多了，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防备什么。帮主前几天还特意叮嘱我们，探查附近村子时，多留意有没有异常痕迹或者陌生人。”
在找东西？伍小满心中微动。是因为自己降临时的动静？还是另有原因？
“灰岩城的吴仙师，和黑风岭妖将，可有冲突？”
“明面上……没有。”老二摇头，“吴仙师守着灰岩城，只要妖兽不大规模攻城，他好像懒得管黑风岭的事。私下有没有来往，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但帮主好像提过一嘴，说吴仙师对黑风岭里的某种东西，也感兴趣。”
信息逐渐拼凑。黑风岭三妖将，实力不明但至少有一头堪比练气初期修士。它们似乎在寻找或防备什么。血狼帮是它们在人类这边的爪牙和交易渠道。灰岩城驻守修士态度暧昧，可能也在图谋黑风岭的某物。而小石村的毁灭，可能只是这场边荒暗流中，一次微不足道的浪花，或者……是某个更大变故的序幕？
伍小满不再问话，转身走回石碾旁，闭目养神。村民们不敢打扰，也各自蜷缩在篝火边，强迫自己休息，尽管恐惧让他们难以入眠。
时间一点点流逝。篝火渐渐变小，添了几次柴，也快烧尽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黑暗开始缓慢退却。
就在第一缕天光勉强驱散最浓重夜色的时候，伍小满睁开了眼睛。
他走到那三匹被拴在断墙边的瘦马旁，解开缰绳，只留下一匹看起来相对健壮些的，另外两匹牵到重伤的村民旁边。
“能走的，互相搀扶。重伤的，上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上所有食物和水。其他东西，除了贴身衣物，一律舍弃。”
村民们早已准备好，闻言立刻动起来。两个伤势最重的汉子被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背，用布条简单固定。其他人则背起简陋的行囊，里面装着仅剩的干粮和灌满的水囊。石老将一柄从流寇那里捡来的、缺了口的柴刀紧紧攥在手里。
伍小满走到三个流寇面前，在三人惊恐绝望的目光中，伸手在独眼扭曲的右腿膝盖附近按了几下。
“咔嚓、咔嚓”几声轻响。
独眼杀猪般惨叫起来，但叫声很快变成了错愕。腿还是疼，但那种骨头茬子乱戳的剧痛减轻了许多，腿似乎能勉强伸直了。
“你们三个，” 伍小满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互相搀扶，跟在后面。跟不上，或者试图逃跑、发出信号……”
他没说后果，只是目光扫过旁边那块留着掌印的青石。
三人打了个寒颤，连滚爬爬地互相拉扯着站起来，独眼咬着牙，在老二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上。
伍小满牵着那匹唯一的马，走在最前面。石老紧随其后，然后是互相搀扶的村民，最后是三个垂头丧气、如同丧家之犬的流寇。一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离开了已成废墟的小石村，踏入了南荒苍莽的山林。
他们的目标，是西南方向。根据从流寇口中审问出的粗略地图，那个方向有一片相对复杂的丘陵沟壑，偏离主要道路，且有几个废弃的猎户小屋，可以暂时栖身，避开血狼帮可能从狼嚎谷（东北方向）和灰岩城（北边）过来的主要搜索路线。
山路崎岖难行。村民们身体虚弱，流寇更是带伤，速度很慢。伍小满却走得很稳，他仿佛对山林有着天然的熟悉感，总能找到相对好走的路径，避开容易留下痕迹的松软泥土或茂密草丛。他的脚步落在枯叶或岩石上，几乎没有声音，与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大亮。林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鸟鸣声渐渐响起。
“歇一刻钟。” 伍小满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那里有块凸出的巨石可以遮挡视线。
村民们如蒙大赦，瘫坐下来，大口喘气，分食一点干粮。三个流寇也瘫倒在地，独眼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呻吟。
伍小满将马拴好，走到高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路和前方的山林。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以“凡尘之锚”为核心，谨慎地向四周延伸。主要不是探测能量波动（容易惊动可能存在的修士或妖物），而是感知环境最细微的“异常”——过于集中的鸟兽惊飞痕迹、新鲜的非自然折断的灌木、空气中残留的陌生气息。
目前看来，暂时安全。
他回到山坳，看到石老正拿着那个缺口的柴刀，试图在一块石头上磨得更锋利些。老人很专注，但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石老，” 伍小满在他身边坐下，“小石村以前，可有异常？比如附近山里，有没有特别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外人来过，打听过什么？”
石老停下动作，仔细回想，摇摇头：“大人，我们小石村世代住在那片河滩，靠种点薄田和进山打点野物过活。山里……除了黑风岭深处不敢去，附近都熟。要说特别……就是村后那座矮山，石头有点特别，泛青黑色，比别的石头硬，以前有人想开采垒墙，太费劲就放弃了。外人……除了偶尔路过歇脚的行商，就是血狼帮那些天杀的来收‘供奉’，没别的人了。”
青黑色硬石？伍小满记下这一点。或许只是普通铁矿苗，但也可能……
“黑风岭的妖兽，以前也袭村吗？”
“偶尔有落单的饿狼野豹下来，但像昨天那样……几十头妖狼一起，还有妖将的气息……”石老脸上露出后怕，“从没有过！就好像……它们是专门冲着村子来的，不是为了觅食……”
正说着，伍小满忽然抬手，示意噤声。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远处，隔着两道山梁，隐约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紧接着，是更多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声音的方向，似乎……偏东北，正是他们来路和小石村更北边的区域！
“是妖狼群！” 一个年轻村民脸色煞白，低声惊呼。
石老的手紧紧握住了柴刀。
三个流寇更是面无人色，独眼差点尿了裤子。他们比村民更清楚，被妖狼群盯上是什么下场。
伍小满眼神微凝。听这狼嚎的规模和气势，绝非小股野兽。是黑风岭的妖狼出来活动了？还是……冲着他们来的？是因为小石村的血腥气，还是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