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的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每一下“咔哒”声，都像一记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她的太阳穴上。
窗外，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涂抹在远处的山脊上，给清水镇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而这栋办公楼里，却弥漫着一股大战过后的死寂，空气中混杂着汗水、油墨和过度消耗的精力所散发出的酸腐气息。
她的手指，还搭在刚刚挂断的红色电话机上，指尖冰凉。电话那头，县委张书记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惊喜和赞赏。
“晚晴同志，了不起啊！真是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你们清水镇这次的作风整顿，不搞形式，直击要害，一天之内，积压了半年的工作全部清零！这个经验太宝贵了！你立刻整理一份详细报告，我要亲自拿到市里去，给你们请功！”
林晚晴当时只是用最平稳的语调，谦虚地回应着，说是全镇干部思想觉悟高，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可现在，她看着桌上那份由秘书小李用颤抖的手递上来的统计报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处理积压公务三百一十二件……”
“办结群众申请八十七项……”
“工作效率……约为平时的三十倍……”
三十倍。
林晚晴闭上眼睛，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阵的眩晕。这不是奇迹，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效率的灾难。她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三十倍”效率背后的真相——那不是源于任何先进的管理经验，也不是什么高尚的思想觉悟，而是一群被神秘力量焊在椅子上，为了能站起来上个厕所而爆发出的求生本能。
她想起那些在走廊里狂奔的身影，想起刘大姐崩溃的哭嚎，想起老张冲进卫生间时那如蒙大赦的表情。荒诞，恐怖，却又带着一种黑色幽默般的滑稽。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一个人。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了公文包里那份文件上。那份荒唐的《关于加强我镇基层干部“躺平精神”建设的指导意见》，以及下面那行龙飞凤舞的批示。
“同意。此乃我镇干部宝贵经验，建议立即评选十大‘躺平标兵’，并上报市里，争取在全省范围内进行推广！”
躺平标兵……
所以，他们就真的“躺平”了，以一种谁也无法站起来的姿态。
林晚晴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一点点爬上后颈。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三十出头的正科级，一路走来，见过的风浪、处理过的难题不计其数。她相信科学，相信逻辑，相信一切事物背后都有其运行的规律。
可苏正，和他那支笔，彻底击碎了她的认知。
从“惊天地泣鬼神”的雕塑倒塌，到“祝领导天天有水喝”的贪官自首，再到今天这场“躺平的奇迹”。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三次……就是规律。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甚至无法想象的规律。
这已经不是科学的范畴了。
这是神学。
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了一个号码。
“小苏，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几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苏正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还不错，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表情。他走到办公桌前，站得笔直。
“林镇长，您找我。”
林晚晴没有马上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得像两把手术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一层层地剖开，看清楚他身体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
她看的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一个谜，一个行走的、能改写现实的未知存在。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光线中的尘埃都停止了舞动。
苏正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镇长，是不是……今天的场面有点乱？我待会儿就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注意影响。”
林晚晴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看不出是嘲讽还是苦涩的弧度。
“影响？”她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不，影响很好。非常好。张书记亲自打电话来表扬，说我们的工作效率，创造了全市的记录。”
“那太好了！”苏正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真诚的喜悦，“这都是您领导有方！您一来，大家的工作热情都被点燃了！”
林-领-导-有-方。
林晚晴听到这五个字，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正的眼睛。
“苏正，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说实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危险的秘密，“今天这栋楼里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正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他眨了眨眼，那表情无辜得像一个误入复杂棋局的孩童。
“报告镇长，我……我也不太清楚。我跟您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集体食物中毒，后来又觉得像是某种……癔症？不过结果是好的，大家的工作都干完了，这比什么都强，对吧？”
他摊了摊手，一脸“虽然过程很离奇但结果很圆满”的庆幸表情。
林晚晴死死地盯着他。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闪烁和心虚。那里只有清澈、真诚，以及对上级领导毫无保留的信任。
可就是这份极致的“真诚”，让林晚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个能引动风雷，言出法随的人，如果他是一个野心家，一个狂人，林晚晴或许还能理解，还能找到应对的逻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