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的声音在大礼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综合办老王的心尖上。
“静坐一日，得见天地！”
张书记饶有兴致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品味一道绝世佳肴。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带着一种发现奇珍异宝般的灼热，牢牢锁定在老王身上。
“这位同志，快，上台来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在方寸之间，见到天地的？”
老王，王建国，在镇政府里混了快三十年，从一个棱角分明的青年，被岁月和会议打磨成了一个圆滑通透的老油条。他深谙生存之道，懂得什么时候该点头，什么时候该哈腰，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可今天，他所有的经验都失灵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点名，而是被点穴了。
全场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把他从人群的阴影里揪了出来。他看到了刘大姐和胖子李宏投来的同情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兄弟，挺住，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更看到了主席台上，林晚晴那平静如水的脸。那平静之下，是不可动摇的意志。
老王的后腰，那块饱经风霜的腰间盘，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开始发出尖锐的抗议。昨天，他就是在这把椅子上，体验了从酸胀到麻木，再到针扎火燎的酷刑全过程。他见到的不是天地，是地狱。他悟到的不是大道，是自己离瘫痪可能不远了。
现在，让他把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包装成一场得道飞升的玄学体验？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了锈的机器人。他那张饱经世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茫然”的表情。他迈开步子，走向主席台。那段路，他每天都要走上好几遍，今天却格外漫长，脚下像是踩着刀山火海。
苏正站在后排，看着老王的背影。他知道，这是今天这场大戏的压轴。刘大姐是“情真意切”，胖子李宏是“激情澎湃”，那么老王，这个最资深、最犬儒的老油条，他笔下的剧本是“大彻大悟”。
如果连老王都能被“感化”，那这场“作风整顿”的神话，就将彻底铸成，坚不可摧。
老王终于挪到了讲台后，他扶着讲台的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讲稿上，那几个大字——《静坐一日，我于方寸间得见天地》，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台下，开始有了细微的骚动。县里的领导们也面露疑色，这张书记亲自点将的“高人”，怎么看起来快要不行了？
林晚晴的心又一次悬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讲稿的纸张边缘划过。
就是这一瞬间，那股神秘、温暖而又霸道的力量，再次降临。
老王浑身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脑海中那些关于腰间盘突出、关于憋尿的痛苦记忆，瞬间被一股宏大而空灵的意境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眼前的稿纸，那些文字仿佛不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流动的山水画，是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
他猛地抬起头。
眼神变了。
那浑浊、躲闪的眼神，变得清澈、深邃，仿佛蕴含着宇宙的智慧。他那因为常年伏案而微微佝偻的背，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挺直了。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属于得道高人的独特气场。
“天地，是什么？”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饱满的情绪，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与淡然。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这石破天惊的开场白给镇住了。
老王环视全场，目光平静而悠远，仿佛在看着一群尚未开化的芸芸众生。
“昨日之前，我以为，天地是头顶的苍穹，是脚下的大地。是我每日奔波的办公室，是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他缓缓说道，“我以为，我困于方寸之间，困于一张办公桌，一把办公椅，困于那日复一日、琐碎繁杂的公务。”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讲台。
“直到昨天。当我被要求，‘静坐’。”他加重了“静坐”二字的发音，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起初，我是抗拒的。我的身体在抗议，我的腰，我那块跟随我多年的老伙计，它在用疼痛告诉我，它累了，它想休息。”
台下，几个同样有腰椎问题的老同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脸上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
“可我不能动。”老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禅意，“当身体的欲望被压制到极致，精神的世界，便豁然开朗。我开始内视，我问自己，这疼痛，从何而来？”
“它来自于我常年的伏案。为何伏案？是为了处理公务。为何处理公务？是为了服务群众。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这腰间的每一丝酸痛，都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病痛，它里面，竟也承载着一份来自人民的、沉甸甸的重量啊！”
“噗——”
台下有人没忍住，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又赶紧用剧烈的咳嗽掩盖过去。
林晚晴坐在主席台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她却毫无知觉。她的脑子已经彻底宕机了。
把腰间盘突出，上升到“人民的重量”这个哲学高度？
苏正，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背后的那个“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们是专门培养这种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人才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