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批示却无人负责的文件里,藏在下级单位跑断了腿也盖不上的公章里,藏在每一个工作人员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背后。
它更庞大,更隐秘,也更粘稠。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门外走廊里的声音隐约传来。苏正坐回办公桌后,拿起那本崭新的《市委工作手册》,随意地翻看着。
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似乎就在他门口不远处。
“刘处长,您看我们区里这个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补贴申请,上个月就报上来了,居民们天天都在问……”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央求和讨好。
随即,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回应道:“老张啊,不是我不帮你。你这个报告,我看了,写得很好,民心工程嘛,我们肯定支持。但是呢,加装电梯,这不光是住建部门的事,还涉及到规划局的审批,电梯安装好了,市场监管局也要验收,后续的维护,又跟物业公司有关系。你这个报告只报给了我们综合二处,程序上不对嘛。”
“那……那我应该?”
“这样,你先去一趟发改委,问问他们对这类民生项目有没有新的指导意见。然后,拿着发改委的意见,再去一趟财政局,问问今年的专项补贴预算还有没有额度。等这两个部门都明确了,你再把材料重新整理一下,附上他们的书面意见,我们这边才好上会讨论嘛。我们办公厅,主要是上传下达,协调各方,不能越俎代庖,对不对?”
那个被称为“刘处长”的声音,温和、耐心,充满了条理,每一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哎,好,好,谢谢刘处长,我……我这就去跑。”那个叫老张的男人连声道谢,脚步声匆匆离去。
苏正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老张”接下来的行程。去发改委,发改委的人会说,这属于城建范畴,他们只负责宏观规划,具体项目要以住建和财政的意见为准。去财政局,财政局的人会说,预算是有的,但必须要有市委办公厅的牵头文件和发改委的立项批复,他们才能拨款。
一个皮球,被刘处长用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踢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而那个叫老张的,就得满头大汗地去追两个球。等他好不容易把两个球都捡回来,刘处长可能又会发现新的问题,比如“消防安全评估了没有”、“社区居民意见统一了没有”。
这就是市委办公厅的“效率”。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说着最正确的话,遵守着最严谨的程序,然后,合力让一件本该很简单的事情,变得无比复杂。
苏正合上了工作手册。他站起身,想去倒杯水。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一摞比他还高的文件,从走廊那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年轻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应该是某个处室的科员。
在经过一个挂着“督查室”牌子的办公室门口时,他停了下来,用胳膊肘顶了顶门。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
“王科长,这是上周省里下来的关于环保督察整改情况的通报,请你们阅示。”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说。
那个王科长接过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扫了一眼,眉头一皱:“小李,搞错了。这是省里的通报,应该先送政策法规研究室,由他们研究解读,提出初步意见,我们督查室是根据办公厅的统一安排,对落实情况进行督查,不是第一手接收单位。”
“可是……可是张主任说……”
“哪个张主任?”
“我们综合三处的张副主任。”
王科长笑了笑,把文件塞回年轻人怀里:“你们张副主任是新来的吧?业务还不熟。你跟他说,让他多看看厅里的文件流转规定。去吧,先送政研室。”
说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抱着那堆山一样的文件,愣在原地,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不敢,最后只能叹了口气,抱着文件,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楼梯。
苏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端着空杯子,又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算是明白,马学文为什么要把他晾在这里了。
他这个新来的副主任,就像那个被踢来踢去的文件,也像那个抱着文件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在这个庞大而精密的官僚机器里,一个没有根基、没有派系、甚至连分管工作都还没明确的“外来户”,就是一个天然的“皮球”。
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但没有人会真正把他当回事。
他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周为民那张带着忧虑的脸,又浮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