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很安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几个老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花坛边上，看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玩耍。没有了老街的街坊四邻，没有了熟悉的店铺和叫卖声，这里就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苏正走到一位正在择菜的老奶奶面前，蹲了下来。
“大娘，您也是从青石街那边搬过来的？”
老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苏正半天，才点了点头：“是啊，在那住了一辈子了。”
“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老奶奶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有瓦遮头就不错了，还谈啥习惯不习惯。就是……心里头空落落的。”
她放下手里的菜，用布满老茧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那老头子，就埋在西城根儿底下。以前住老街，走几步路就到了，我隔三差五就去跟他说说话。现在……唉，我这腿脚，一年也去不了一回了。”
老人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得苏正心里发冷。
告别了老人，苏正继续往里走。他看到一栋楼的单元门口，一个年轻女人正提着两桶水，吃力地往楼上走。电梯口挂着一个牌子：故障维修。
苏正快步走过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桶：“我帮您提上去吧，您住几楼？”
女人愣了一下，看到苏正不像坏人，便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谢谢您！我住七楼。”
苏正提着水桶，女人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这电梯经常坏？”苏正一边上楼一边问。
“哪是经常坏，是压根就没好过几天！”女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气，“三天两头坏，一修就是半个月。这都七楼，没电梯，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咋办？跟物业反映了八百遍了，就一个字，拖！”
“不光是电梯，”女人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您看这楼道，声控灯也是坏的。还有我家，上个礼拜下大雨，客厅跟水帘洞一样，天花板上的墙皮掉下来，差点砸到我儿子！”
“他们当初让我们搬，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改善居住环境，提升生活品质。这就是他们说的‘品质’？我呸！”女人越说越激动，“我老公在市里上班，每天天不亮就得走，摸黑才到家。就为了他们那个狗屁的‘城市形象’，把我们一家人折腾成这样！”
到了七楼，女人打开家门。苏正把水桶放在门口，目光不经意地往屋里一扫。他看到了客厅天花板上那片巨大的、丑陋的水渍，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
“领导，进来喝口水吧？”女人客气道。
“不了，我还有事。”苏正摇了摇头，转身下楼。
走在楼道里，他能清晰地听到楼上女人的咒骂声，也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电视声和孩子的哭闹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名为“无奈”的交响乐。
苏正走出单元门，抬头看着这栋灰色的建筑。他想象着，当初那个叫赵宝山的规划局长，在用鼠标轻轻一点，决定将这片土地变成“云州西宸”的时候，是否想过，他这一点，会给这四百多户人家，带来怎样的生活。
或许，他想过。
又或许，在他眼里，这些人，这些生活，都只是他宏伟蓝图上，可以被轻易抹去的一组冰冷数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正坐回车里，一言不发。小王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能感觉到这位年轻领导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迫人的低气压。
车子缓缓驶出“幸福家园”，向市区开去。当车辆汇入城市的晚高峰车流时，远方，东部新区的“云州之眼”摩天轮，准时亮起了璀璨的灯光。
五彩的光芒流转，在夜空中变幻出各种绚丽的图案，像一颗巨大的、奢华的钻石，骄傲地向整个城市炫耀着它的美丽。
苏正看着那片遥远的光，又想起了“幸福家园”里昏暗的楼道，想起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想起了女人充满怨气的脸，想起了那片天花板上的水渍。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云州市城市总体规划（2025-2035）》草案。
他的手指，抚过封面上“云州西宸”那几个烫金的大字。然后，他翻开了文件。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规划局长赵宝山那句充满豪情的批语上：“此规划高瞻远瞩，必将成为云州城市建设的里程碑，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苏正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笑意。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那支沉甸甸的英雄钢笔。笔身温润，那条金色的龙纹，在他的指尖下，仿佛有了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