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把卸甲棉甩进垃圾桶,转过身来,眸子亮得带火:“我骗你干什么?骗你你能给我多打一块钱?”阿斗没回,只把手机屏幕转向她——群里截图,品牌方问她十月一能不能去三亚拍快闪,她回“家里老人病重,得陪床”。截图时间显示昨晚十一点零七分。七七瞥了一眼,脸色没改:“两边不冲突,我下午飞过去,夜里再飞回来。”阿斗点头,拖长音“哦”了一声,那音调拐着弯,分明写着“编,继续编”。
其实七七自己都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外婆确实葬在老家山坡,但忌日是农历九月初九,早过了。她真正要回去的,是那座连导航都找不到的小庙。庙里供的不是佛,是块无名木牌,牌后埋着一撮头发——她十六岁出村那年,跟隔壁姐姐一起剪的“同心结”。那姐姐半年后跳了水库,死因被说成“失恋”,可七七知道,还有半条命是欠了债主的。每年十月一,她都得去庙后烧三刀黄纸、倒一碗米酒,把姐姐生前最爱听的《采茶调》小声哼一遍。这事她跟谁都没说过,包括阿斗。
阿斗的怀疑像种子,一落就疯长。他想起七七上周半夜说梦话,喊一个名字“阿阮”,醒来却死活不承认。又想起她包里那张往返机票,目的地根本不是她老家,而是“黔江”。黔江离她村子还有三百公里,她要去那儿见谁?阿斗越想越觉得有一张网,七七每根丝线都牵向黑洞,他攥在手里却握不住实体。
十月一当天,阿斗还是跟去了。他没买同一班机,而是提前一晚飞到黔江,机场大巴转小巴,再换摩托,最后蹲在山脚那间破庙对面。秋雾厚,他裹着风衣,像块冷硬的石头。十点过,七七到了,一身黑,口罩拉到眼皮下,手里提着超市塑料袋,黄纸、米酒、打火机,还有一包辣条。她绕到庙后,熟练地压纸、倒酒、点火,火光舔上她睫毛,映得眼底一片通红。阿斗站在十米外的茶树后,听见她轻轻哼调子,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句“三月采茶茶发芽”抖得七零八落。
火快灭时,七七突然开口:“阿阮,我又骗人了。我说我回来烧纸,其实我是怕你一个人冷……”她顿了顿,笑出一声比哭还难看的气音,“顺便骗我自己,说我还能回得来。”阿斗心口被那声笑狠狠掐住,他这才看清,七七手里那包辣条拆开了,三根插在火堆前,辣油滴进灰里,像一簇不肯熄的小火星。他想起他们刚成团那年,夜排练到半夜,两人偷溜出去买辣条,蹲在马路边,辣得嘶嘶吸气,却笑得比灯还亮。
雾散了,七七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抬头正对上阿斗的眼睛。她愣了一秒,没逃,也没解释,只把口罩拉上去,声音闷在布料里:“跟了一路,累不累?”阿斗走出来,鞋底碾断几根干枝,发出脆响。他盯着那堆灰烬:“你早说,我就陪你来,省得机票钱。”七七低头笑,眼尾还沾着灰:“说了你会信?”阿斗哑口。风掠过,残纸飞起一片,像黑蝶扑火,最终又落回原地。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雾又聚上来,把庙、把火、把旧名旧姓全都吞进去。七七忽然停下,背对着他:“阿斗,我骗你的不止这一件。你要不要一并听了?”阿斗没答,只伸手把她帽衫上的纸灰捻掉,指尖碰到她发梢,凉得像雨。他低声道:“回去吧,天黑路滑。”七七抬头看他,眼底晃着一点未熄的火光,像问又像叹:“回去的路就安全吗?”
山脚的摩托师傅等得打盹,车灯在雾里割出两道黄黄的口子。七七先上车,阿斗随后,车身一沉,像载住了两人所有没说出口的坦白与赦免。摩托轰一声冲进雾里,庙、火、姐姐、阿阮、辣条、黄纸,统统被甩成身后越来越小的黑点。可他们知道,那些黑点不会消失,它们会潜伏在每一次对视、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你嘴里有没有真话”的质问里,像灰烬里未灭的火星,等着下一个十月一,再次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