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手从兵器架上收回,指尖还残留着枪杆的凉意。他没有走下高台,反而转身朝原处走去。夜风比刚才更冷了些,吹得铠甲轻响,左肩的绷带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底下未愈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坐了下来,背靠着旗杆基座,从怀里摸出那本小册子。炭笔还在书页间夹着。他翻开,看到自己昨夜写下的“守土安民”四个字,墨迹已经压深了纸面。
他低头看着,没动。月光落在纸上,照得字影清楚。过了很久,他把笔尖抵在那行字下面,慢慢写下:“此志不因胜败改,不以生死移。”
写完后,他合上册子,却没有放回去,而是贴在胸口停了几息。银牌还在衣袋里,他没拿出来看。他知道它在,也知道自己不再需要靠它提醒自己是谁。
海面上没有船影,只有潮水轻轻拍岸的声音。远处渔村的灯火比昨夜多了几盏,有些屋子修好了屋顶,有些还在冒烟。他知道那些人还没睡,和他一样,在等天亮。
他闭上眼。
父亲临终前躺在草席上,手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很轻:“张家祖辈守边,你若活着,就得接着守。”
那时他才十六岁,听不懂什么叫“守”,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后来村子被烧,母亲死在灶台前,他背着断刀跑进山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光倭寇。
新兵营里,刘虎被教头打得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他冲上去挡在前面,挨了一棍,骨头像裂开一样。那天晚上两人躺在草堆上,刘虎说:“咱们当兵,到底图个啥?”
他说:“报仇。”
现在他知道了,报仇只是开始。
松浦港那一战,火铳炸膛,老陈倒在地上,半边脸都是血。他抱着人往回跑,脚下一滑摔进泥里,嘴里全是土腥味。老陈在他怀里咳了一声,说:“再试一次……还能打得更远。”
他记得自己点头,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地牢里的小女孩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他看。她手腕上有铁链磨出的血痕,脚趾冻得发紫。他把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她没动,也没谢,可那双眼睛一直跟着他。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他们不是在打仗,是在救人。救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只要还有一个百姓在受苦,这场仗就不能停。
他睁开眼。
海天交界的地方还是黑的,但天边已经有了一点灰白。巡更的士兵走过营地墙头,火把晃了一下,又远去。
他把手伸进怀里,再次掏出小册子。这次他没写字,只是用拇指一遍遍摩挲那四个字——“守土安民”。纸面已经被磨得起毛,字迹却越来越清晰。
铠甲上的血渍干了,变成暗褐色。腰间的剑柄有点松,他伸手拧了拧固定扣。火铳挂在背后,沉甸甸的,但他不想卸下来。他知道下一仗很快就会来,也许就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个潮涨时分。
他想起戚继光说的话:“功劳是全军的,责任是你一个人的。”
他当时回答“我扛”,现在依然这么想。
胜了没人该谢他,败了没人能替他死。这就是带兵的人必须背的东西。不是奖牌,不是官职,是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风更大了,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飞。他抬手扶了扶头盔,目光扫过营地。亲卫队的帐篷整齐排列,兵器架上长枪林立,火器营的炮车停在东侧空地,炮口朝外。
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也准备好了。
他不再是一个只想报仇的少年,也不是一个只懂冲锋的士卒。他是张定远,是戚家军的一员将领,是这片土地上百姓能指望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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