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恭亲王谈及南方战事,不免有些感慨:“长毛为祸十数载,耗尽国帑,如今总算要尘埃落定了。只是这善后之事,千头万绪,怕是比打仗更费心神。”
陈远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平定易,善后难。尤其是人心抚定、民生恢复,非一日之功。”
灵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忽然开口,声音清脆:“王叔,陈大人。我近日翻阅前朝典籍,见史载每遇大乱之后,常有能臣干吏,于废墟之上重建秩序,兴利除弊,方能使江山再固。如今南方克复在即,正需此等人物。不知新军之中,可曾留意培养此类兼具勇武与治政之才?毕竟,刀枪可平乱,却未必能安民。”
她这番话,不仅跳出了闺阁女子的视野,甚至超越了一般满洲亲贵只知骑射的局限,直接触及了“平定”与“治理”的核心问题。连恭亲王都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陈远心中更是震动。他意识到,灵汐并非只对军事技术感兴趣,她思考的层面,更为深远。这与他内心深处那个超越简单军事变革的“再造”理想,隐隐有着某种契合。
“格格高见,令卑职茅塞顿开。”陈远由衷说道,“新军确不能止于操练。卑职已在筹划,于新军内增设‘讲武堂’,不仅教授战阵之学,亦需研习地理、民政、乃至泰西格致之基础,以期培养文武兼备之基层官佐。”这是他未来的构想之一,此刻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灵汐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唇角微扬:“陈大人果然志存高远。”
宴席散去时,月色正好。恭亲王借口更衣先行离去,有意无意地留下了陈远与灵汐在花园中。
两人并肩走在月色下的回廊里,一时无言。晚风带着花香,吹散了席间些许的沉闷。
“太后召见你了?”灵汐忽然轻声问。
“是。”陈远答道。
“她老人家……说话总是那样。”灵汐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她看重你,也看重这支新军。”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上的弦月,“这紫禁城,看着辉煌万丈,其实像个巨大的琉璃罩子,在里面待久了,会闷的。”
陈远侧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他听出了她话语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向往。这位看似拥有一切的格格,似乎也有着她的束缚与无奈。
“格格……”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灵汐转过头,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陈远,我知道这桩婚事对你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我希望,至少……我们之间,能不只是‘意味着什么’。”
她的话说得含蓄,却如重锤敲在陈远心上。她是在告诉他,她清楚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但她似乎在期待,这段关系能拥有超越政治算计的真实内容。
陈远沉默了片刻,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杨芷幽决绝的背影、太后的警告、恭亲王的期许、以及眼前这聪慧而复杂的女子那带着一丝恳切的期待……
最终,他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卑职……明白。”
他没有承诺,没有誓言,只是这两个字。但在这特定的情境下,这两个字似乎又包含了太多。
灵汐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内院走去。
陈远独自站在月光下,心中一片混乱。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距离,清醒克制。但情感上,他却发现自己正被这个身份特殊、见识不凡的女子,一步步地吸引。
宫门深似海,前路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