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水生皱了皱眉,退开半步,自己掏出块棉布擦了擦,淡淡道:“无妨,小心些便是。”他多看了这个手脚似乎不太利落的库房妇人一眼,没太在意,拿起油桶便走了。
杨芷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近,她闻到了对方身上一股极淡的、混合着金属切削液和一种特殊防锈油的味道——这味道,她在栖霞谷的工坊里太熟悉了!那是西山制造局实验室调配的、用于精密部件短期防护的油膏气味,配方独特,外面极少有!
是他!绝对是制造局出来的人!而且很可能是核心技术人员,否则不会接触到并使用这种油膏!
激动过后,是更深的焦虑。她认出了对方,但对方显然不认识她。她该如何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传递信息?直接相认风险太大,万一对方并非绝对可靠,或是不愿牵扯进来呢?她手里只有一页冯墨的签名残纸,这能作为信物吗?
与此同时,刘水生回到住处,与赵德山提起今日领油的小插曲。“库房新来个帮佣的妇人,手脚有点毛躁,油都洒出来了。”他随口道。
赵德山正在灯下研究一幅本地船厂提供的旧船坞结构图,闻言头也没抬:“女人家,做这等粗活,不容易。小心点就是了。”
刘水生“嗯”了一声,也没多想,继续琢磨明日调试机器可能遇到的问题。那妇人惶恐的样子和普通的南方逃荒妇人的形象,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特别印象,除了……那瞬间靠近时,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普通农妇应有的锐利审视光芒?他晃了晃头,大概是这几日太累,看错了。
陈远在西山,收到了赵德山和刘水生发回的第一份“技术汇报”。汇报以极其工整、刻板的公文格式写成,详细说明了福州船政局现有设备条件、工匠技术水平、以及仿造“靖海”艇面临的主要技术难点(如特种钢材缺乏、大型弯板设备不足等),并提出了初步的解决方案建议。通篇没有任何“题外话”。
陈远仔细阅读,从字里行间分析着福州船政局的真实能力和沈葆桢的态度。他批复:“所陈甚是,可按建议协助解决技术难点。然需把握分寸,以解决当下仿造需求为限,勿过多展示我京局未尽之技。切记。”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南下匠师已顺利介入福州,这是第一步。但他心中那点关于“特别见闻”的隐约期待,并未在汇报中得到任何回应。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南洋烽火,怕是早已熄灭,那人……多半也已湮没在乱世洪流之中。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转回眼前。醇亲王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对福州仿造之事颇为关注,似乎有将“快艇”作为一项长期政策推动的意向。这意味着,他通过技术输出保持影响力、甚至在未来以“海防技术权威”身份重新获得话语权的策略,可能性在增加。但李鸿章一系的反制也在预料之中,最近已有御史上书,质疑“南北同时兴造同类船艇,是否重复浪费?可否统一标准,由一处承建?”
新一轮的博弈,即将围绕“标准”和“主导权”展开。陈远知道,他必须让福州那条线,尽快拿出像样的、甚至是有所“改良”的成果,才能在这场博弈中,为他自己,也为醇亲王那一方,增添更有力的筹码。
暗流在南北之间加速涌动。技术的种子已在福州播下,观察的眼睛在暗中睁开,而操控这一切的无形之手,则在京城寂静的书房里,于灯下勾勒着下一步的落子。交汇的齿轮已然开始转动,无人知晓它将碾碎什么,又将推动什么,驶向那迷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