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七章
进忠的一字一句似猝然剪断的串链,玲琅的碎珠迸溅飞扬,终究泯落于她荒漠般的心野。
她惘然望向窗外,月影幽远,飘飘忽忽地悬挂在无垠的靛蓝九霄之上,以清冷的光泽辉耀遍地,竟是那样的无拘无束。
“进忠…”她疲惫地绽出一点笑容,又让这微末的喜色随着飘浮于无形的尘埃一同缓缓散去。她俯身去抚进忠细腻而温热的面庞,感受着他这段犹似为自己而降落于此的生命的温度,想吐出一个“停”字,却惊觉自己的嗓音都有些哑然了。
“吁。”于是,她改了一个字,这激起了她带泪的笑眼,她忙不迭将双目一眨,赶在进忠出声前又连呼几声:“吁!吁!吁!”
“你悠着点儿,仔细刹得太快连人带马皆翻一个大大的四脚朝天。”他嗤地一笑,竭力掩尽眼底晦暗的愁绪,以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猛然起身,双臂往胸前一抱,挑眉对她戏谑着道。
“那可不成,你得在底下垫着我,”她起身捉住进忠的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将他拽到了自己面前,双臂环过他的脖颈,又悠悠地补充道:“额驸就得充当垫背的器物,不然要你何用?”
“臣都当了公主的弼马温了,还要当垫背啊,哪有这么凄惨的额驸…”他啧啧地一咂嘴,又讨好道:“臣不如还是当公主的奴才吧,这份活嘛,臣最得心应手,绝不会出错。”
“你敢!”嬿婉瞪了他一眼,忽而觉着自己太强硬了,便一撇嘴悻悻地改口道:“连‘吁’都不起作用,本宫的额驸真是翅膀硬了,让人高攀不得了。”
“起作用起作用,嬿婉一声令下,保管倍儿起效,只是说好的奴才喊停怎么成了您喊停…”他干咳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嘀咕。脑中闪过支离破碎的过往,他像清扫蓬灰一般满不在乎地将其驱尽。
她根本就不出声理会自己,但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盯他盯得动情。他自讨没趣似的咬唇笑了笑,目光瞟见了地上那一摊令他纠结万分的绒毯。
“嬿婉,你也真是…扔毯子做什么,春婵要光火了。”他无话寻话地一哂,旋即将她环抱自己的双手轻轻搁下,蹲身去拾那团绒毯。
“我也不是事事皆要麻烦春婵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她伸出一根手指,他原以为她又要慢慢悠悠地在自己眼前晃动,可脑门却始料不及地被她屈指弹了一下。
“没有没有,我只是…”他当然矢口否认,她迫不及待地打断道:“那就是嫌我费水了,我额驸与他口口声声以言辞批判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她像是记仇了,又像是吃了天大的飞醋,但于此他唯有满心的歉疚和不安。
“我压根儿就没想着要洗,地上是干净的,又被你跪过片刻,我白折腾一遭做什么?”她从他手里抢过毯子,转首丢回了床榻上。
“杵在这儿做什么?陪我到床上去。”她开始推搡自己,神色难免透着些许不容置喙的霸道。
“我…”“和衣而卧,有何不可?你瞅瞅你自个儿和我的衣裳,多齐整。”他本能地迟疑了一瞬,但她立马满不在乎地一指她自己的褂子,又稍稍用力拍了拍他的蟒袍衣襟,还替他将巧士冠一把摘了去。
他无可反驳了,讪笑着应了声“好”,刚坐至床沿就想着了一个可逗她开心的话题。
见她大步跨至里侧,躺卧下来转首望着自己,他故意手忙脚乱地在自己所在位置的周边胡乱摸索翻找。
“你寻什么?捉虱么?我的床褥里藏了多少蹦跶得起劲的大虱子?太可怖了,我额驸一定被咬狠了!”她反应得更快,妙语连珠地揶揄着,旋即猛然窜起来做出与他一道搜虱的动作。
他实在没忍住,丢下枕头扶额狂笑起来,直摆手道:“哪有什么虱子,臣上回应召宿在公主房中时被一根锐利的竹签狠狠戳股戳怕了,如今长了记性,晓得要先前观察清楚,确认好床上无一可疑物再松快地躺下了。”
他的“臣”字大多总在即兴调侃或是阴阳怪气时才会用到,正经时反倒用得不多,她琢磨出了这个规律,遂顺着他的意思答道:“可见额驸上回极度不细心,今儿摊床铺被的活儿就交给额驸将功补过了。”
他们二人皆已坐卧在床上,再命公主起身似不太现实。他飞快地瞅了她一眼,见得她一动不动,的确没有再爬起来的想法,便跪行至床脚,把叠好的被子连同那条团成一块的绒毯一起抱出,趁她不备尽数压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这么铺被的?”嬿婉轻笑不已,拎起被子就反过来往他身上投掷,他又是笑又是躲,但不一会儿就被她以多条毯子被褥胡乱地围裹了一身。
“是,臣就只会这么铺被。”他带着满身繁复厚重的裹物,就这样大喇喇地躺倒在了原先的位置上,又将脑袋尽可能地往下缩,几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公主。
“当心热出一身痱子来!”嬿婉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一巴掌轻拍在他的额头上,又一条一条地替他解下松绑。
欢笑打闹总是格外地无所顾忌,帮进忠扯开歪绕在他下腹部的一条薄毯时,她无意间触到了他被蟒袍覆盖着的腰身,似乎感觉到他下半身穿了好些赘余的衣物。
他不像是极怕寒之人,怎会在金秋十月的天气条件下就着如此厚裤,她心下疑然不解,本能地略微侧首观望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阵急遽的惊慌,连带着原先的笑意也荡然无存,双手甚至似有似无地作出了几分推拒的姿势。
难不成这不寻常的衣着习惯与他太监的身份有关,甚至是因生理的特殊原因才不得不如此裹覆的。她脑中闪过早先在他坦中被喜禄所惊后与他发生的一系列对话,虽不能十分笃定其中的关联性,但还是尽可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扯去他身上的另一条被子。
不等进忠出言,她又把被子皆展开抖了抖,分别盖至他和自己身上,于他所羞愧骇然的事上一句都没有问起,反而调笑着道:“进忠,我发现你这人挺坏的嘛,从前还装得毕恭毕敬,如今和我一熟络就连铺被子这种小事都不肯好好干了,非要全堆我身上,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小性子。”
“若臣真的坏,那就该将被子全垒到嬿婉脸上。”他心里正七上八下着,其实全然瞧得出公主那一瞬间的怔神,更是猜得了她的心中所想,但既然她选择了分毫不欲提起,他便故作出坏心的窃笑去配合。
自己到底是个残身的太监,光是与她立在一起都极为不般配,若有一个与自己伪装出的性子极为相似,她也能接受其外貌的男子就好了,自己的退出也不会令她太过不可接受。他见公主暂未回应,不由得又开始怅然若失。
但在她还未觅得如意郎君之前,自己还是难以抑制地想要陪在她身边。他迟疑着伸出手,悄悄牵住她衣袖的一点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