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陈年烂账”、“惹了麻烦”、“静养静养”、“看看库档”这几个词，却像几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一个理刑百户，因为查“陈年烂账”惹了麻烦，被“发配”到经历司后院“静养”，还要“看看库档”？这遭遇，与我眼下处境，何其相似！而且，他查的“陈年烂账”，会不会与“永昌布号”、与那些“不了了之”的旧案有关？让他“看看库档”，是惩罚，是闲置，还是……某种变相的调查或监控？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没有深问，只是感慨道，“看来这南京衙门里，陈年旧事不少，牵涉也深。王百户还需谨慎。”
“谁说不是呢。”王焕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压低了些声音，“杜经历是京里来的，见识广。有些事啊，就像这南京城的老墙根，看着没事，底下说不定埋着多少陈年污糟。碰不得，一碰就是一身腥。还不如学学赵老吏，守着架阁库，与故纸堆打交道，虽无趣，却安稳。”
他提到了“赵老吏”和“架阁库”，而且语气里似乎对赵老吏的“安稳”带着点复杂的、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
“赵老吏确实是个明白人。”我顺着他的话说道，“前几日还托沈书办送了些旧档样例与我，说是让我熟悉旧例。里面倒是有些……令人深思的记载。”
我故意模糊了“令人深思”的具体内容，观察王焕的反应。
王焕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黯淡下去，变成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无奈。“旧档里东西多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些事，记下来是一回事，能不能查，敢不敢查，又是另一回事了。赵老……唉，他也就是个守库的，有些话，未必敢说透。”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又戛然而止，再次看了看左右，对我拱了拱手：“杜经历，您慢走，卑职先去打水了。这院里湿冷，您也早些回屋，仔细腿伤。”
“有劳关心。”我微微颔首。
王焕不再多言，提着茶壶，快步向着院子角落的灶间方向走去，背影在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灶间门后，然后才缓缓转身，扶着廊柱，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厢房。右腿的刺痛依旧，但胸腔里，却因这番意外的“偶遇”和简短的交谈，而翻腾起新的波澜。
王焕，一个因查“陈年烂账”惹了麻烦、被闲置到经历司后院的理刑百户。他知道赵老吏，对架阁库的旧档和其中隐藏的“污糟”似乎有所了解，甚至可能……他自己查的案子，就与那些“污糟”有关。他言语中透出的无奈、疲惫，以及对“碰不得”的警告，都印证了“永昌布号”那条线索背后的水，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浑。
他住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徐镇业的有意安排？是为了监视我这个“麻烦”，还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麻烦”，需要被监控？
无论如何，这个突然出现的“邻居”，像一扇意外裂开的窗户，让我看到了这潭死水之下，更复杂的暗流。他可能是一个新的信息来源，也可能是一个新的危险。但至少，不再是绝对的孤立。
回到屋里，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光线和空气。我靠在门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右腿的阴痛，似乎也因为刚才的“发现”而暂时被忽略。
王焕……陈年烂账……架阁库……赵老吏……还有那讳莫如深的“永昌”与“锚痕”……
这几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我需要更仔细地观察这个王焕，也需要想办法，从他那里，听到更多“不敢说透”的话。
当然，必须极其小心。在这布满眼睛和耳朵的衙门深处，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但，既然窗户已经裂开，就没有理由不试着，看看窗外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
我走到窗边，望向对面东厢那扇刚刚关闭的房门。门后，是那个满腹心事、同样被困在此地的理刑百户。
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第二次“偶遇”。而那时，或许能聊些，稍微深入一点的话题。
窗外，那点可怜的阳光已被重新聚拢的云层吞噬，天色再次阴沉下来。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楼中困守的人，也开始彼此打量，寻找可能的盟友，或者……潜在的威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