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泥污,嘴唇干裂起皮的新兵,木然地盯着自己沾满黑红淤泥的双手。这双手几个小时前还紧紧握着崭新的三八式步枪,梦想着冲进繁华的城镇,抢掠那些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好东西”。
丝绸、银元、瓷器。现在,这双手只会下意识地颤抖,指甲缝里嵌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肉碎屑。
他旁边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正用牙齿和剩下的一只手,笨拙地撕扯着肮脏的绷带,试图勒紧伤口止血。每一次用力,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就滚落下来,砸进身下的泥浆里。
“松田…桑…”新兵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他抬起空洞的眼睛,“坦克…还有天上的铁鸟…我们…我们冲不上去…”
老兵松田猛地吐掉嘴里咬着的半截烟屁股,那烟头在泥水里“嗤”地一声熄灭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新兵一眼,声音嘶哑:“八嘎!闭嘴!帝国军人,只有前进!没有抱怨!”
但他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内心的真实。不远处,一个满脸稚气、可能还不到十八岁的补充兵,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肩膀一抽一抽。
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他怀里,紧紧攥着一张被血水浸透了一半的家信。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烦躁地踢了他一脚:“哭什么!懦夫!想想靖社的樱花!”
小兵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泥污混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不解:“前辈…樱花…樱花还没开…我不想…不想现在就变成它们啊!福山君…刚刚还在我身边…他的头…头就…”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胃里一阵翻腾,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酸水混着未消化的干粮糊糊吐了一地。
“混蛋!”一个曹长踩着沉重的军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溅起的泥点甩到士兵们身上。他脸上有一道被弹片划出的新鲜血痕,军服也被撕开了口子,显得异常狼狈。
他一把揪起那个呕吐的新兵,像拎小鸡一样摇晃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起来!你这个废物!只不过是一点挫折!想想我们三个精锐师团的先辈!
他们被卑鄙的支那人包围,全体玉碎!那是何等的悲壮!我们更要为他们复仇!撕开这道防线!用支那人的血洗刷耻辱!”
另一个角落,几个老兵围在一起,默默地分着仅剩的一点压缩饼干碎屑。其中一个老兵压低声音,用只有同伴能听到的音量说:
“三个师团…听说连师团长阁下都…那可是甲种师团啊,帝国精锐…就…就这么没了?”
旁边一个老兵用力嚼着干硬的饼干碎,眼神晦暗:“是啊,骨头再硬,也架不住砸啊…听说那边的支那军,指挥官的年纪,也就和我们村长的儿子差不多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你说…我们这一趟…拼了命地渡江过来…到底图什么?抢东西?发财?”他瞥了一眼滩涂上遍布的尸体和燃烧的残骸,“就…就为了送命吗?像福山,像下田那样?”
“八格牙路!”那个曹长似乎听到了低语,猛地转过头,冲过来一脚踹翻了说话的老兵:“动摇军心!你想被宪兵队带走吗?帝国军人,为天皇陛下尽忠是天职!
战死沙场是无上荣耀!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亲手毙了你!”他拔出了腰间的南部手枪。被踹倒的老兵挣扎着爬起来,没再吭声,只是默默地拍打着身上的污泥。
曹长喘着粗气,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麻木、惊恐或迷茫的脸,他自己握着枪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支那战机俯冲时撕裂空气的尖啸声。
他再望向江对岸,本该有增援灯火的地方,只有一片死寂和偶尔被风送来的、江心燃烧船只的焦糊味。滩涂上的寒意,随着夜幕降临,攫住了每一个士兵的心。
发财的美梦早已被冰冷的现实碾碎,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这场战争意义的巨大疑问,慢慢地浸透他们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