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沉重地笼罩着晋州城头,星月皆隐,唯有城墙上摇曳的火把在寒风中挣扎,将守军士兵紧张而疲惫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他们内心的恐惧与决心也在随着火光起伏。
指挥所内,油灯灯芯噼啪作响,光线昏黄。曹彬以手支额,强忍着几乎要将眼皮粘合的沉重困倦,目光却死死锁在桌案上那幅已然被反复摩挲的地图。他的手指在标注着敌军大致营地范围的位置缓慢划过,指尖因缺乏休息而微微颤抖。连日来的精神紧绷与体力透支,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太阳穴血管的搏动,一阵阵钝痛提醒着他极限将至。然而,此刻他不能倒,晋州城数万军民的生死,或许就在今夜一举。
他的亲兵都尉,名为张诚的汉子,如同一尊铁塔般肃立在一旁,纹丝不动。张诚年约三十,面容粗犷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眉骨直划至下颌,为他平添了十分的凶悍之气。他是曹彬从成德军带出来的老部下,历经大小战阵数十,以勇悍绝伦和对曹彬的绝对忠诚着称,是曹彬在军中最为信赖的臂膀。
“张诚,”曹彬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异常,却带着一种经过淬炼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时机差不多了。叛军初至,人马困顿,营地布置必然混乱,必有可乘之隙。”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昏沉的头脑更清晰一些,“你,即刻挑选一百名最精锐、最机警、最不怕死的弟兄。人衔枚,马裹蹄,趁此浓黑夜色,出西门,沿我之前指点的隐秘路径,绕行至敌营侧后。”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根据斥候零散回报和系统历史资料推断出的区域:“伪汉军的辎重粮草,多半囤积于此地。你们的任务,不是与敌硬拼,是放火!用我们备好的火油罐,用火箭,给我狠狠地烧!能烧掉一垛粮草,便是削去敌军一分战力,烧毁一架攻城器械,便是为城墙减轻一分压力!”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诚,语气凝重如铁,“记住,一击即走,迅如雷霆,不可有丝毫恋战!辽骑往来如风,反应极快,若被其侦知缠上,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明白!”张诚抱拳,声音低沉却如同磐石般坚定,“将军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末将也必完成任务,将弟兄们带回来!”
“活着回来。”曹看着他脸上那道在昏暗灯光下更显狰狞的伤疤,加重了语气,这三个字重于千钧。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晋州西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一百名黑衣黑甲的敢死队员,如同从地狱潜行而出的幽灵,在张诚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迅速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甚至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张诚一马当先,凭借着多年沙场经验和曹彬事先反复推演确定的路线,带领队伍避开敌军可能设置的明哨暗卡,借助丘陵、灌木和干涸河床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北汉军营地侧后方迂回。
一个多时辰后,北汉军营地边缘的辎重区。
此处果然如曹彬所料,守卫相对松懈。连绵的营帐深处人喊马嘶,显然还在安顿,而堆放粮草、军械的区域,只有寥寥数队士兵无精打采地巡逻,更多的北汉兵卒经过白日长途行军,已是人困马乏,裹着毡毯在篝火旁鼾声如雷。堆积如山的粮袋、草料,以及部分云梯、撞木等攻城器械,只是简单地用厚重的油布覆盖着,在夜色下如同沉睡的巨兽。
张诚潜伏在一处长满枯草的土坡后,狼一般的眼睛仔细观察了片刻,随即打出几个简洁的手势。身后的敢死队员们心领神会,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自动分成数股,借助货堆投下的巨大阴影和地形起伏,悄无声息地摸向目标。几名外围的北汉哨兵,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便被从背后捂嘴割喉,软软地倒了下去。
行动开始了!
几名身手最为矫健的队员,如同狸猫般蹿到最大的几座粮垛和器械堆旁,迅速解下背负的皮制火油罐,拔掉木塞,将粘稠刺鼻的火油精准而快速地泼洒在油布和粮草上。另一些队员则半跪于地,张弓搭箭,箭簇上早已缠好了浸满火油的布条,只等一声令下。
张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厉色一闪,低喝道:“点火!”
“嗤啦——”引火物被点燃。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十支燃烧的火箭带着死亡的呼啸,划破沉沉的夜幕,如同陨星般精准地落入那些泼洒了火油的区域!
“轰——!”“蓬!”
干燥的粮草和木质器械遇火即燃,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辎重区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北汉军营地方向立刻传来一片惊恐欲绝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将官的怒骂声以及战马受惊的嘶鸣,整个营地前沿陷入一片混乱!
“走!按预定路线,撤!”张诚强压住趁乱多杀伤的冲动,牢记曹彬的嘱咐,立刻下令撤退。
敢死队员们毫不迟疑,立刻收拢队形,沿着来时探明的路径,迅速后撤,动作干净利落。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脱离火场的光照范围,眼看就要隐入后方那片黑暗的灌木丛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之前被敢死队员抹了脖子,倒在两个粮垛之间血泊中的北汉伤兵,原本被认为已经断气,此刻却被喉咙伤口剧烈的灼痛和浓烟呛醒。他弥留之际,模糊的视线恰好捕捉到了敢死队撤退的黑色身影没入西面黑暗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莫名的恨意支撑着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朝着不远处正慌乱涌来救火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嘶哑扭曲、却足以改变局面的呐喊:“汉……汉兵……往西……西边跑了!!”
就是这一声垂死的报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致命的涟漪。
正在附近巡弋的一支辽军骑兵百人队,恰好被大火吸引过来,其百夫长反应极快,立刻听到了这声呼喊,并捕捉到了“西边”这个关键信息。他毫不犹豫地举起牛角号,奋力吹响。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号角声骤然在混乱的夜空中炸响,穿透了救火的喧嚣。原本准备协助扑救大火或警戒侧翼的辽骑,立刻在挟谷莫伦的指挥下,分出一半人马,约五十余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草原狼群,刀锋直指西方,朝着敢死队撤退的方向狂追而去!铁蹄践踏着冰冷的大地,发出沉闷而令人心胆俱裂的雷鸣。
辽马神骏,冲刺速度极快,而张诚的敢死队毕竟是步兵,又携带了弓弩、短兵等装备,负重不轻,很快,身后那如同催命符般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结阵!快!结圆阵!长枪在外,弓弩手居内!”张诚目眦欲裂,心知逃跑无望,唯有死战才有一线生机,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敢死队员们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虽惊不乱,闻令立刻行动,迅速背靠背结成紧密的防御圆阵,一根根闪着寒光的长枪如同刺猬般向外伸出,幸存的弓弩手则被护在中心,张弓搭箭,对准外围。然而,追来的辽骑极其狡猾,并不直接冲击这看似严密的枪阵,而是充分发挥其骑射优势,围绕着小小的圆阵不断盘旋奔驰,同时,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举盾!注意防护!”张诚挥刀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狼牙箭,大声提醒。
“噗嗤!”“啊——!”
尽管如此,依旧不断有敢死队员被刁钻的箭矢射中,惨叫着倒地,原本完整的圆阵瞬间出现了数个缺口,防御力大减。张诚挥舞长刀,拼命格挡,心急如焚。他知道,一旦阵型被彻底冲散,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失去了阵型保护的步兵,在精锐骑兵面前只有被肆意屠戮的份。绝望的情绪开始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敢死队员的心头。
…………
晋州城头。
曹彬一直未曾合眼,如同石雕般伫立在西门城楼,紧握着冰冷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远眺着远方那片冲天的火光,听着随风隐约传来的喧嚣和混乱的喊杀声,心中先是稍安,随即猛地一沉!当他听到那代表敌骑紧急调动的、独特的辽军号角声,以及西方那片黑暗中骤然响起的、愈发清晰激烈的金铁交鸣与喊杀声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坏了!张诚他们被咬住了!”他瞬间明白,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袭扰成功,但撤退路线暴露,被反应迅速的辽军骑兵截杀!
“将军!您听!张都尉他们……”身旁的副将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颤抖。
老成持重的王副将更是急步上前,语气焦灼而恳切:“将军!万万不可!城门绝不能开!辽骑就在左近,其势正盛,若其趁我军开门之际,顺势冲城,则晋州危矣!城门一失,满城生灵涂炭!为大局计,为满城百姓计,张都尉他们……只能……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话语冰冷残酷,却是在场许多经验丰富的军官心中认为最理智、最符合兵家常识的选择。弃车保帅,古来有之。
曹彬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西方那片吞噬着他兄弟性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清晰地看到张诚和那些忠诚的部下正在如何浴血苦战,如何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牙关紧咬,先前那沉重的疲倦早已被一股沸腾的热血和滔天的怒火冲散得无影无踪!放弃部下?临阵脱逃?不!这绝非他曹彬的作风!也绝非历史上那个以“仁恕清慎”、爱兵如子而留名青史的曹彬会做的事!更何况,这一百精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骨干,若就此损失殆尽,对守城军心士气将是无可挽回的沉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