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主力根本不与他正面交锋。北军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开进彭州,所过之处,村庄往往空无一人,连口水井都被填埋或投入了死畜。而当北军分散驻扎,试图建立据点、征收粮草时,噩梦就开始了。
夜间,营地外围会突然响起尖锐的竹哨声和震天的锣鼓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来袭。北军士兵被惊醒,慌乱地拿起武器,却发现外面只有漆黑一片和回荡的噪音。一夜数惊,精神高度紧张,根本无法休息。
白天,小股外出征粮或巡逻的队伍,经常有去无回。他们会在山林小道、田间地头遭遇冷箭、陷阱(如布满尖刺的陷坑、吊起的滚木)。有时候,一整队十人的巡逻队,只会留下一地血迹和散落的兵器,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这片土地吞噬。好不容易征集到的一点粮食,存放粮草的帐篷会在深夜莫名其妙地起火,看守的士兵被悄无声息地割喉。
崔翰试图报复,率军扫荡了几个被认为是叛军窝点的村庄。但村民早已转移,他们能烧毁的只有空无一人的茅草房。而这种暴行,通过隐藏在山林中的眼睛,迅速传播开来,只会让更多的百姓拿起武器,加入反抗的行列。
彭州的叛乱首领,是一个名叫赵季文的原蜀军低级校尉,他打仗或许不如全师雄,但极其擅长组织和发动百姓。他将彭州各地的反抗力量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利用茂密的山林和复杂的地形,将崔翰的近万人马牢牢钉死在这片泥潭之中。北军空有强大的战斗力,却像拳头打蚊子,无处着力,反而被不断地放血。
更让崔翰绝望的是,叛军开始围攻彭州境内的县城。一座原本由北军一个营(约五百人)控制的小城——导江县城,在被赵季文部围困数日后,城内粮尽,守军试图突围。结果刚出城门,就遭到叛军主力的伏击,而城内的百姓竟然趁机从内部攻击守军,打开城门。导江县城易主,“兴蜀”旗帜飘扬在城头。消息传来,彭州境内其他北军据点更是人心惶惶,逃亡者日众。
前线主力受挫,那些被北军分散派驻到各州县、用以维持统治、炫耀武力和搜刮财货的小股部队,此刻成了叛军和复仇百姓最好的靶子。崩溃如同多米诺骨牌,从后方开始接连倒下。
在简州,一个驻扎了三百北军的兵站,原本负责维护附近官道的畅通和征收过往商税。兵站的围墙不高,守备也算不上森严。当鹿头关惨败和导江县城失陷的消息传来后,兵站内的北军就已经预感到了不妙。
果然,一天深夜,兵站被数千火把包围。叛军并没有立刻进攻,而是不断呐喊,将写有“报仇雪恨”、“诛杀北蛮”的箭书射入营内。营中的北军士卒惊恐地发现,包围他们的不仅仅是叛军,还有无数他们叫不出名字、但可能曾经被他们欺凌过的本地百姓。那些百姓拿着菜刀、锄头,眼神中的恨意比叛军手中的刀剑更令人胆寒。
坚守了两天,箭矢用尽,粮食吃完,水源被叛军切断。试图突围的士兵刚打开营门,就被如雨的箭矢和石块打了回来,死伤惨重。第三天黎明,叛军和百姓发起了总攻。失去斗志的北军勉强抵抗了片刻,便彻底崩溃。
兵站被攻破后,场面失去了控制。积压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所有的北军士卒,无论是否投降,都被愤怒的人群杀死。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挂在竹竿上,插在简州城外的大道两旁,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这是无声的宣告,也是血腥的警告。过往的商旅无不胆战心惊,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四方传播。
在蜀州,情况更为惨烈。一支两百人的北军运粮队,押送着几十车粮食从成都出发,前往崔翰军中。他们行至一段较为偏僻的官道时,突然从两侧的稻田和竹林里涌出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再是军队,几乎全是普通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沉默着,眼神空洞而疯狂,拿着所能找到的一切“武器”——锄头、镰刀、扁担、甚至是石头。
运粮队的北军队官试图呵斥驱散,回应他的是如同海啸般涌来的人潮。民夫们早已跑散,护粮的士兵被彻底淹没。战斗,不,是屠杀,在瞬间开始,也在瞬间结束。北军士兵被无数双手抓住,被农具砸烂头颅,被镰刀割开喉咙,被活活踩死……尸体被愤怒的百姓撕扯、践踏,几乎不成人形。粮食被一抢而空。当后续部队赶到时,只看到满地的狼藉和血肉模糊的残骸,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在北军暴行中遭受最严重创伤的地方,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最为炽烈。
位于成都以北的白沙村,正是之前北军史彦德部为了“震慑”而进行过屠村的地方。当时村中数百口人,除了极少数躲藏起来的,几乎被屠杀殆尽。当叛军的势力蔓延到这一带时,几个侥幸逃生的年轻人,带着刻骨的仇恨,回到了已成废墟的村庄。他们挖出了埋藏的简陋武器,联络了周边同样饱受北军之苦的村落。
一天夜里,一支约五十人的北军巡逻队路过白沙村旧址附近宿营。他们生起篝火,嬉笑怒骂,浑然不觉黑暗中无数双仇恨的眼睛正盯着他们。子夜时分,凄厉的哨声划破夜空,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数百名百姓,他们不发一言,如同沉默的鬼魅,扑向北军营地。许多北军士兵在睡梦中就被打死。战斗短暂而残酷,五十名北军无一生还。第二天,他们的尸体被堆放在白沙村的废墟上,垒成了一座小小的京观,插着一块木牌,上面用血写着:“血债血偿,以北蛮之头,祭我亲人在天之灵!”
与此同时,一些原本就在观望、甚至暗中与北军虚与委蛇的地方豪强和原蜀国低级官吏,看到北军连连败绩,局势逆转,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或明或暗地向叛军提供粮食、情报,甚至派出族中子弟加入叛军,以换取在未来可能的“新格局”中的一席之地。这种投机,进一步削弱了北军在地方上的控制力,使得叛军获得了更多资源和更广泛的支持。
短短十余日,原本看似被北军“平定”的蜀中北部、西部地区,大半已非王师所有。叛乱不再是单一的军事对抗,而是演变成一场席卷社会各阶层的、带有浓厚血亲复仇和地方自卫色彩的风暴。北路军不仅未能实现快速平叛的意图,反而损兵折将,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控制的区域急剧萎缩。失败的阴影,如同成都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北军士卒的心头。胜利者的傲慢早已被恐惧和迷茫所取代,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并非这片土地的征服者,而是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充满仇恨的红色海洋的孤舟,随时可能被愤怒的浪涛彻底吞噬。四面开花的败绩,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利,更是北路军暴政所引发的人心崩塌的总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