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曹彬位于汴京的旧宅,只有几名老仆负责看守。他们对此等军国大事一无所知,依旧如往常般清扫着庭院里的积雪,浑不知一道即将改变他们主人命运轨迹的诏书,正穿越千山万水,呼啸而来。
数日后,一路换马不换人、风尘仆仆的使者,终于抵达了依旧笼罩在忠烈祠肃穆氛围与战后重建繁忙景象中的成都。
时节已近腊月底,成都的冬日虽不似汴京那般酷寒,但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节度使府内,曹彬正与长子曹璨、以及几名核心幕僚,详细核对着最后一批抚恤钱粮的发放明细,以及来年春耕的种子、农具调配方案。书房内炭火融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丝淡淡的、用于驱赶湿气的草药气息。
“圣旨到——检校太保、枢密副使曹彬接旨!”
宣旨太监那特有的、尖细而拉长的嗓音,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霹雳,骤然在节度使府门前响起,打破了府内原有的平静与忙碌。
府内上下瞬间肃然。曹璨立刻示意幕僚们暂且退避,自己则快步协助父亲换上较为正式的朝服。虽然并非在京城,无需最隆重的礼服,但接旨的礼仪丝毫不能马虎。曹彬面色沉静,动作不疾不徐,唯有在整理腰间银鱼袋时,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香案很快在节堂中央设好,香烟袅袅。曹彬率领府中属官、将领,于香案前整齐跪倒,垂首聆听。那宣旨太监展开黄麻诏书,用那特有的腔调,开始高声宣读。
诏书前半部分那极尽褒奖的华美文辞,如同一股暖流,让在场许多不明就里的属官将领面露激动与自豪之色。尤其是当听到晋爵薛国公、加勋上护军、赐丹书铁券、并授同知枢密院事时,不少人甚至激动得微微颤抖,觉得朝廷待主帅实在是恩宠备至,圣眷正隆。
然而,跪在前排的曹璨,以及几位心思缜密的幕僚,在最初的欣喜过后,眉头却逐渐蹙紧。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厚重的封赏之下,隐藏着微妙之处:爵位虽晋至国公,勋官虽提至上护军,加衔同知枢密院事也显尊崇,但其本职仍是枢密副使,并未授予使相或更高的实际差遣。更重要的是,那“依前充”三字,以及紧接着要求交卸所有西川本兼各职、即刻返京的命令,将这场“升迁”的真实底色暴露无遗——这是明升其爵禄,实夺其地盘与兵权!
堂下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从最初的荣宠与兴奋,逐渐转向一种压抑的沉重与疑虑。一些性急的将领甚至忍不住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若非军纪森严,只怕当场就要窃窃私语起来。
而跪在最前方的曹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平静。他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有离他最近的曹璨,能够感觉到父亲那挺直如松的脊背,在听到“着曹彬即交卸西川行营都部署、判成都府事、宁江军节度使等本兼各职,速返京师……毋得迟延”这一长串命令时,有过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
宣旨太监终于念完了诏书的最后一个字,卷起诏书,朗声道:“曹枢副,接旨谢恩吧!”
曹彬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恭谨。他双手高举过顶,以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姿势,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交织着无上荣宠与冰冷现实的黄麻诏书,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回应:
“臣曹彬,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王殿下千岁!”
声音在空旷的节堂内回荡,听不出丝毫异样。
仪式既毕,宣旨太监被引往别处休息,接受款待。节堂内的属官将领们却并未立刻散去,他们围拢上来,脸上混杂着祝贺、疑惑与不安。
“太保!公爷!朝廷此番恩赏,真是厚重无比啊!”一位性情直率的老将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喜悦,却也难掩困惑,“只是……这要交卸所有差遣,立刻返京……西川大局初定,北伐亦需大将坐镇,朝廷此时将您召回中枢,这……”
“是啊,国公爷,枢密院虽重,毕竟远离疆场。这……”另一位文官模样的幕僚也忍不住附和,忧色溢于言表。
曹彬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将手中的诏书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仿佛那只是寻常物件。他淡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压下了堂内细微的骚动:
“诸位的心意,本公知晓。”他顿了顿,继续道,“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朝廷晋我爵,加我勋,授我同知枢密,是肯定我等往日之功,寄望我等未来能于中枢效力。天下事,枢密院亦是关键。朝廷既有此命,想必是中枢确有要务,需我等参赞机宜。西川诸事,各项章程已定,尔等只需循例办理,自可无虞。”
他的话语,将这次明升暗降的召还,解释成了朝廷对其能力的更高层次认可与需要,极大地安抚了众人不安的情绪。
他看向身旁的曹璨,吩咐道:“璨儿,即刻着手,与诸位先生、将军办理交接事宜。所有文书、账册、印信、兵符,务必清点明白,造册归档,不得有丝毫遗漏含糊。”
“是,父亲。”曹璨躬身领命,眼神复杂。
曹彬又对众属官将领道:“诸位也各归本职,安抚士卒,照常理事。在本公离任之前,一切如旧。”
众人见主帅如此镇定自若,安排井井有条,心中的疑虑和不安也稍稍减轻,纷纷躬身称是,陆续退出了节堂。
待到众人散去,节堂内只剩下曹彬父子二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曹璨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朝廷此举……名为升赏,实为释权。晋王在枢机之地,定然……”
曹彬抬起手,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制止了儿子后面可能更为尖锐的话语。他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成都城郭,缓缓道:“璨儿,你可还记得,为父在忠烈祠前,对你说过的话?”
曹璨一怔,随即了然,声音更低:“父亲是说……‘让朝廷觉得你尾大不掉,反而比显得孤立无援更安全’?”
“不错。”曹彬转过身,“我们在西川所做的一切,朝廷看在眼里,忌惮也在心里。此番召还,是意料中事。这薛国公、上护军、同知枢密院事,便是朝廷给的台阶,也是安抚我们的糖丸。若我们表现出丝毫迟疑、怨怼,或是交接不清,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拥兵自重、心怀异志的罪名。唯有坦然奉诏,行事光明,方显我问心无愧,亦是此刻最稳妥的自保之道。”
他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卷明黄色的诏书,语气深沉:“况且,东京是天下之中,权力之枢。有些风雨,终究需要去那里面对。躲在西川,非但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可能酿成更大的祸患。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职位虽不掌直接兵权,却可参与军国机要,未必没有施展之地。真正的根基,”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窗外,“在于军心,在于民心,在于我们行事是否立于不败之地,在于朝廷是否始终觉得‘用之则能安邦,弃之则恐生变’。这些,不是一道诏书就能轻易夺走的。”
“那西川这片基业,还有宁江军……”曹璨眼中仍有不舍。
“制度已立,人心已附。”曹彬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安民新政》、《整军令》、忠烈祠的香火、抚恤的承诺,都已深植于此。宁江军节度使的旌节可以交还,但与将士的情谊、在军中的威望,却不会轻易消散。后续无论谁来接掌,若想稳定西川,统领军队,便难以轻易推翻这些已成定例的举措,也需考量军中人心所向。这才是我们真正留下的、难以动摇的根基。至于其他……且看朝廷派何人来吧。”
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果断:“去准备吧。交接诸事,务必清晰明白,不留任何首尾。我们……回汴京。”
曹璨看着父亲那在夕阳余晖中仿佛镀上一层金边的、如山岳般不可动摇的背影,心中翻涌的不安与愤懑,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父亲深沉智慧的信服,以及面对未知挑战时,被激发出的决然与勇气。
数日后,交接事宜在一种高效而平静的氛围中基本完成。曹彬选择了水路,乘坐官船,带着部分亲随家眷,在成都军民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缓缓驶离了锦官城。
他站在船头,身披一件寻常的墨色大氅,回望着那座在视野中逐渐缩小、远去的城池。城北,忠烈祠的轮廓在薄暮中依稀可辨。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脚下深不见底的江水。
前方的汴京,等待他的,是薛国公的显赫爵位,是上护军的崇高勋阶,是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的清要官职,是看似无尽的荣宠,却也是无形却坚韧的桎梏,是远离实权的核心,更是新一轮、或许远比沙场征伐更为凶险诡谲的权力博弈。
但他知道,自己从西川带走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头衔和赏赐。那无形却重逾千钧的军心民意,那一身历经战火与政事磨砺而愈发坚韧沉稳的政治智慧,以及那颗早已洞悉世情、明察秋毫的雄心,才是他此行真正的依仗。
风雪归途,亦是征途。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也仿佛吹响了命运新一轮较量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