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坐姿极正,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的手指纤细,指甲染着凤仙花汁,透着淡淡的粉。膝上盖着一张白狐裘,狐裘的毛蓬松柔软,是皇兄特意从内库赏的,据说取自北境的白狐,一张皮子要凑齐数十只狐才得一件。狐裘下面,隐约能看见她脚上的绣鞋,鞋头绣着一对鸳鸯,正依偎在一起。
车窗外的喧哗声、礼乐声、马蹄声,像潮水般涌来,又被厚厚的罗帏和珠帘挡在外面,变得模糊而遥远。公主微微侧过头,透过珠帘的缝隙往外看 —— 她看见了攒动的人头,看见了飘扬的彩帛,看见了阳光下泛着金辉的御街,这一切都像一幅流动的画,而她,就是画中央那个被无数目光注视的点。
她想起昨夜太后的叮嘱:到了薛国公府,要睦妯娌,虽为公主,亦要守妇道。 又想起父王的眼神,带着期许,也带着不舍。她轻轻吸了口气,车厢里燃着暖炉,炭是银骨炭,无烟无味,只散着融融的暖意,可她的指尖还是有些凉。她悄悄将手指往狐裘里缩了缩,触到里面衬着的软缎,那是江南得知此事特意赶制的云锦,上面暗纹是
字,细密而温暖。
鸾驾由八匹纯白骏马拉着,这些马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被驯得极其温顺,步伐稳健,蹄子上裹着红绸,踏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只有马首的红缨金铃随着动作,发出 叮铃铃 的声响,像是在给这庄严的队伍添了点活泼的调子。
马夫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内侍,穿着石青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红绸带,手里的缰绳握得极稳。他们走在马侧,目光平视前方,连眼角都不往人群里瞟 —— 这是皇家仪仗的规矩,无论外面多热闹,都要保持肃穆。
鸾驾前后,是两列宫女与内侍。宫女们穿着粉色宫装,手里捧着鎏金香炉、描金团扇,香炉里燃着安息香,香气比前面仪仗的龙涎香更清雅些。内侍们则举着宫灯,虽然是白日,宫灯的绢面上绣的 龙凤呈祥 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金根车缓缓驶过御街,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
声,与礼乐声、铃声、人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首属于腊月廿八的歌。阳光穿过珠帘,在公主的袆衣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翟鸟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里轻轻颤动。
鸾驾驶过樊楼时,楼上凭栏而望的富家子弟们纷纷拱手行礼,有人还往下撒了些铜钱,引得街面的孩童们争抢。樊楼的掌柜早已命人在楼顶挂了百匹红绸,从三楼一直垂到一楼,像一道红色的瀑布,与御街的喜庆融为一体。
金根车继续前行,穿过州桥,驶过朱雀门,离薛国公府越来越近了。人群的欢呼声也越来越响,连空气都仿佛被这股热情感化,连料峭的寒风里都多了几分暖意。
......
与御街的喧嚣相比,薛国公府门前是另一种热闹 —— 带着克制的庄重,又藏着按捺不住的喜庆。
国公府的大门是三开间的,朱漆大门上钉着八十一颗铜钉,这是国公府的规制,颗颗铜钉都擦得锃亮,映着日头闪金光。门楣上悬着 薛国公府 的匾额,是太宗皇帝亲笔所书,黑底金字,笔力遒劲。此刻,大门洞开,从门口到街口,铺着一条两丈宽的红毡,毡子是蜀锦做的,上面用金线绣着
字不到头的纹样,踩上去软绵绵的,连脚步声都被吸走了大半。
红毡两侧,每隔五步就立着一根朱漆立柱,柱上挂着大红宫灯,灯穗子是孔雀绿的,与御街的装饰遥相呼应。柱旁站着府里的仆役,都是一身簇新的青布棉袄,腰间系着红绸带,见了前来道贺的官员,便躬身引路,声音洪亮:大人里面请!知客在二门口候着呢!
府门前的空地上,早已停满了车马。最显眼的是三匹纯白的御赐骏马,马旁站着内侍,显然是宫里派来观礼的使臣。旁边是东府的马车,车厢是乌木做的,低调却透着贵气;还有西院的车马,武将的马车往往更宽敞,车辕上挂着佩剑 —— 那是武将的体面。
曹彬就站在府门的红毡尽头,他身着绛纱公服,深紫色的罗纱长袍,领口和袖口镶着黑边,袍上绣着盘领大袖,腰间束着一条金玉带,带銙是和田玉做的,上面嵌着七颗珍珠,是皇帝亲赐的 。
他头戴七梁冠,梁上缀着金饰,冠后垂着两条绿丝带,末端系着玉坠,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他的身材挺拔,虽然已年过三十五,却因常年习武而身姿矫健,站在那里像一株经冬的青松,沉稳而有力。
曹彬的面容算不上俊美,却棱角分明。两道剑眉微微蹙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习惯性的沉凝;眼窝略深,眼神平静如深潭,能映出前来道贺者的身影,却看不出他自己的情绪;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巴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只留着唇上的短髭,修剪得整整齐齐 —— 这是武将里少有的讲究,显露出他粗中有细的性子。
冷冽的空气里混着府内飘出的香烛味,那是祭祖时燃的线香,带着淡淡的松烟香。他将脑海里的纷杂思绪压下,目光落在御街尽头 —— 那里,礼乐声越来越清晰,金铃声也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人群的欢呼像浪头一样涌过来。
府内的宾客也都涌到了二门口,想一睹公主鸾驾的风采。文官们穿着各色官袍,三三两两地站着,手里端着茶盏,低声议论着时政;武将们则更直接,叉着腰站在那里,声音洪亮地说着当年随曹彬征战的往事;还有些女眷,穿着锦绣褙子,聚在一起说笑着,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府门,好奇着这位天家帝女的模样。
曹太保真是好福气啊! 一个穿紫袍的老臣走到曹彬身侧,拱手笑道,公主金枝玉叶,与太保正是天作之合。
曹彬愣了一下,脑中快速浏览过此人的信息——兵部侍郎、同知兵部事、飞骑尉、武城县子辛仲甫,微微颔首,拱手还礼:辛大人过誉了,能得陛下青睐,是曹家的荣幸。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喜悦,这让辛大人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 曹彬素来沉稳,便是这般天大的喜事,也难见他失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礼部官员的唱喏声,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公主鸾驾至 ——
刹那间,府门前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宾客们屏住呼吸,仆役们躬身垂首,曹彬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微微歪斜的玉带系正,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鸾驾驶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绛纱公服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腰间的玉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七梁冠上,金饰反射的光晃了晃,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目光沉静地望着那团越来越近的金光。
金根车终于停在了府门前,八匹白马温顺地低下头,马夫们及时勒住缰绳。礼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吹动罗帏的轻响,和远处隐约的人声。负责引导婚仪的礼部侍郎上前一步,高声唱喏:吉时到,请公主下舆 ——
两名命妇上前,轻轻撩开金根车的罗帏与珠帘。一只穿着绣鞋的脚先探了出来,踩在早已备好的红毡上,紧接着,永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车。
她的身形比之前惊鸿一面的印象中更纤细些,袆衣的裙摆很大,拖在红毡上像一朵盛开的青色莲花。九翚四凤冠压得她微微低着头,珠结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下颌的弧线和那抹依旧抿着的唇。
曹彬站在三步之外,看着眼前的天家帝女,心中没有多少新婿的悸动,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依照礼制,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臣曹彬,恭迎公主殿下。
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风轻轻吹过,掀起她袆衣的一角,露出里面衬着的红裙,像一点跳动的火焰,映在满地的红毡上。
日光正好,将国公府门前的红毡、宫灯、彩帛都照得发亮,也将这对新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的欢呼声还在继续,而府门之内,更繁复的宗庙之礼与婚宴,才刚刚拉开序幕。这场牵动了整个汴京城的婚礼,在腊月廿八的暖阳里,写下了最郑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