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跪在蒲团上,目光落在先祖牌位上,心中百感交集。他回想起原身的记忆:年少时,这便宜老爹曹芸带着他来祠堂祭拜,彼时老爹尚任成德军节度都知兵马使,铠甲上还带着边疆的风尘,曾对他说:“曹氏世受国恩,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以忠谨传家为天职。”如今,便宜老爹早已故去,自己已经身居枢密副使,受封薛国公,又娶了公主为妻,算是完成了原身老爹的嘱托了。“他能感觉到膝盖下的蒲团很厚实,是用晒干的艾草混合着棉絮制成的,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这是曹氏祠堂多年的规矩,寓意着子孙后代能像艾草一样坚韧耐寒。
永宁公主跪在曹彬身侧,凤冠的珠串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她的表情。但她的动作标准至极,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每一个叩首都精准地做到“额触地,停留三息”。她自幼在宫中学习礼仪,对《礼记》《周礼》中的各项规制了如指掌,但庙见之礼与宫中礼仪终究不同——这是属于曹氏宗族的仪式,意味着她从此要将曹氏先祖视为自己的先祖,将曹氏的荣辱视为自己的荣辱。
三跪九叩大礼行毕,曹彬起身,从曹璘手中接过三炷香。香是用沉香、檀香和龙涎香混合制成的,点燃后香气浓郁却不刺鼻。他双手持香,举过头顶,对着先祖牌位躬身三次,随后缓步上前,将香插入香炉。香灰缓缓落下,落在香炉中堆积的香灰上,仿佛将今时今日的荣耀与承诺,都传递给了长眠的先祖。
站在后排的曹璨与曹珝,看着父亲与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继母”在祖先面前郑重行礼,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曹璨是曹彬的长子,年已二十,虽尚未正式入仕,却已持家五年有余,身形已颇具文臣风骨。他想起昨日父亲单独召见他与二弟时说的话:“公主乃皇家血脉,入我曹氏门中,便是你等的母亲。日后需谨守孝道,不可有半分怠慢。”
曹珝是次子,年方十八,他自数年前随曹彬入蜀后,一直在军中效力,但未有武职。他的目光落在公主的翟衣上,那上面的翟鸟绣工精湛,绝非寻常世家所能拥有。他心中清楚,这场婚事对曹家而言是天大的荣宠,但也意味着曹家从此与皇室绑定得更深,朝堂上的风风雨雨,都将直接影响到家族的命运。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兄长,见曹璨面色平静,便也收回目光,努力维持着肃穆的神情,只是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庙见之礼结束的瞬间,钟磬之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轻快了几分,宣告着仪式的圆满完成。曹璘将祭文放入供桌旁的铜炉中焚烧,纸灰随着青烟升起,飘出祠堂的窗棂,消散在春风中。“礼成——”曹璘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祠堂内的肃穆气氛随之缓和下来。
众人移步至婚宴大厅,这座大厅是薛国公府专门为宴请宾客而建的,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足够容纳数百人同时宴饮。大厅的梁架上悬挂着数十盏水晶灯,灯内点着鲸油烛,光线明亮得如同白昼。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其中更是有李成的《寒林平野图》,价值连城。
厅内早已摆好宴席,每张桌子都铺着猩红的桌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餐具——青瓷碗、白瓷盘、银质酒壶,碗碟上都印着“官”字款识,是官窑烧制的贡品。皇家赐下的御酒被装在鎏金酒壶中,由侍女们依次为宾客斟满;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呈上,烤乳猪色泽金黄,皮脆肉嫩;清蒸鲈鱼产自长江,肉质鲜美;就连不起眼的小菜,都是用最新鲜的时蔬腌制而成,透着清爽的口感。
曹彬作为新郎,自然是全场的焦点。他刚走进大厅,便被一群官员围住,“曹大人,恭喜恭喜!”“枢副好福气,下官敬您一杯!”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有朝中同僚,有昔日部下,还有曹氏的远房宗亲。曹彬应对得体,每一杯酒都只饮半盏,既不失礼数,又不会因饮酒过量而失仪。他的目光始终保持着清明,在与人寒暄时,会不经意地观察对方的神色——这场婚宴,既是荣宠的展示,也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舞台。
“曹枢副,晋王殿下特派下官送来薄礼,祝您与公主永结同心。”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盖着明黄色的锦缎。曹彬心中一凛,晋王赵光义虽未亲自到场,只派了属官前来,却送来了盖着明黄锦缎的礼物——明黄色如今乃是赵氏专用,晋王此举,显然是在彰显自己的特殊身份。
曹彬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有劳晋王挂心,还请大人代我向晋王致谢。”他示意管家接过礼物,目光在那属官脸上扫过,见对方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晋王与宋王虽为兄弟,却素来不和,此次送来厚礼,与其说是贺喜,不如说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赵普坐在主宾位上,手中端着酒杯,看似在与身旁的官员谈笑风生,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当看到晋王属官与曹彬寒暄时,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手指轻轻敲击着酒杯壁,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知道,曹彬作为手握部分兵权的枢密副使,此次与皇室联姻,必然会成为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而这场婚宴,便是各方势力暗中较劲的开始。
与此同时,内堂也是另一番景象。内堂的陈设比外堂更为雅致,墙上挂着仕女图,桌上摆放着插着牡丹的青瓷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永宁公主已在女官的协助下除去了纨扇,露出了真容——她肌肤白皙如凝脂,眉如远黛,眼似秋水,鼻梁高挺,唇瓣不点而红。虽年纪尚轻,却因自幼生长在宫廷,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一众命妇围在公主身旁,纷纷献上贺礼。英国公夫人李氏捧着一个锦盒上前,笑容温婉:“公主殿下,这是臣妾亲手绣的荷包,祝殿下与国公永结同心。”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正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永宁公主微微颔首,声音清脆如银铃:“多谢英国公夫人,劳您费心了。”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既不显得过分亲近,也不失皇家公主的气度。接过荷包时,她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李氏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的微凉,便知道这位夫人或许有些紧张。
武宁军节度使夫人王氏则送来一支赤金步摇,步摇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和红宝石,晃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公主殿下,这支步摇是西域进贡的珍品,臣妾特意求来的,祝您青春永驻。”王氏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公主的凤冠,眼中带着几分羡慕。
公主微笑着谢过,让侍女收下礼物。她知道,这些命妇的恭维与馈赠,既是对她公主身份的敬畏,也是对薛国公府势力的攀附。她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滋味甘醇。目光在众命妇脸上一一扫过,将她们的神色尽收眼底——有真心贺喜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带着审视打量的,但无一例外,都对她保持着十足的恭敬。
内堂的喧闹与外堂不同,少了几分官场的试探与算计,多了几分女眷间的寒暄与客套。但永宁公主依旧不敢有半分松懈,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颜面,也关乎着自己在曹氏宗族中的地位。每一句回应,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恰到好处,不能有丝毫差错。
......
夜色渐深,婚宴的气氛却丝毫未减。曹彬再次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厅,最终落在了那处被红烛与喜字装点的新房方向。新房在府邸后院的静思轩,此刻那里必定是红烛高燃,喜帐低垂,等待着新人的到来。
庙见之礼已毕,先祖已祭,伦理与宗法的纽带已然铸就。这场盛宴是荣宠的巅峰,也是各方势力试探的战场。曹彬知道,当婚宴的喧嚣散去,当他与那位年轻的公主独处一室时,真正的考验才会开始。他不仅要面对夫妻间的陌生与疏离,还要应对朝堂上的风风雨雨,更要维系好曹氏宗族的稳定。
他举起酒杯,对着新房的方向遥遥一敬,随后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带着几分辛辣,却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人生将与这位年轻的公主紧密相连,而曹氏家族的命运,也将在这场联姻中,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亥时初刻。礼官开始低声提醒宾客晚宴即将结束,曹彬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再次露出沉稳的笑容,转身走向人群——他还要继续周旋,直到这场盛宴真正落幕。而那间红烛高照的新房,还在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等待着揭开这场婚姻最私密、也最真实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