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饮尽,曹彬接过她手中的空杯,转身放在案边。他没有像寻常新郎那般坐到床榻边,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刘姝坐在床沿,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审视,也不是爱慕,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吉服的衣角,心里越发忐忑 ——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宫里的嬷嬷曾教导过新婚夜的礼仪,却从未细说过细节,只让她 “顺从便是”。
“公主,” 曹彬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理性,“今日礼成,你我已为夫妻。按制,你我需共处一室。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然公主年岁尚小,身体未完全长成。臣…… 我听闻,女子过早孕育子嗣,于身体损伤颇大,易损根基。曾经的唐王后长孙氏,便是十三岁诞子,此后常年卧病,三十余岁便辞世了。”
刘姝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脸颊瞬间烫得惊人。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她万没想到,新婚之夜,她的夫君会对她说这样一番话。长孙氏的故事她也听过,那是宫里用来教导公主 “贤德” 的例子,却从未有人将这个故事与 “孕育子嗣” 联系在一起,更不用说是在新婚夜,由自己的夫君说出来。
曹彬并未回避她的目光,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冷静得像是在分析军情:“故,臣意,你我可立一约定。四年之内,暂不同房。待公主年满二十,身体康健,再行延嗣之事不迟。” 他的目光掠过床榻上的百子千孙被,顿了顿,又补充道,“此四年间,公主可安心居于府中,熟悉环境,调养身子。府里有两个公子,璨儿二十,珝儿十八,皆是温顺懂事之人,公主可与他们慢慢相处。府中一应事务,无论是中馈还是下人调度,皆由公主做主,臣绝不干涉。”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考虑到了什么,声音放柔和了些许:“若在此四年内,公主觉得与臣相处不畅,不愿继续嫁我为妇,也可提出和离。臣在朝中尚有几分薄面,必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向圣上请旨,绝不会让公主的清誉受损。”
这番话,曹彬在心里斟酌了许久。作为一个五年多前从现代穿越而来的本科生,他始终无法接受与一个十六周岁的少女行房 —— 在现代,十六周岁还是未成年,而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五年,早已养成了 “责任为先” 的习惯。他查过这个时代的史料,知道贵族女子多是早婚早育,夭折率极高,长孙氏的例子是他从《旧唐书》里看到的,并非杜撰。他本意是体贴,是尊重,是不想让刘姝因为过早生育损伤身体,也是给她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 毕竟这场婚姻,本就带着政治联姻的意味,他不确定刘姝是否真的愿意嫁给自己。
然而,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话,听在刘姝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暂不同房…… 四年之约…… 和离……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紧张、羞涩,以及那一点点藏在心底的、对新婚之夜的朦胧期待。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席卷了她,让她的鼻子瞬间发酸。
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吉服上的赤金线硌得她手心发疼,却远不及心里的疼。她看着曹彬,眼神里充满了受伤与控诉 ——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弃她年纪小,不懂事,配不上他这个战功赫赫的国公吗?还是说,他心里早有心上人,不愿与她有夫妻之实?又或者,这场婚姻在他眼里,真的只是一场用来巩固地位的政治交易,连最基础的夫妻之谊都懒得维系,所以才用 “四年之约” 来搪塞她?
四年…… 人生有多少个四年?她今年十七岁,等到二十岁,便是整整四年。四年之后,他会不会又找别的借口推脱?到那时,她人老珠黄,在府中毫无根基,连个孩子都没有,又能去哪里?和离?说得轻巧,皇家公主和离,纵使清誉不受损,也会成为朝野上下的笑柄,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母族,都会因为她蒙羞。
理性上,她隐约能感觉到曹彬话里的 “为她好”—— 毕竟 “女子过早孕育损伤身体” 这句话,她曾听太医跟皇后说过。可感性上,这种被排斥、被搁置的感觉,让她瞬间如坠冰窟。白日里的种种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为了这场婚事,她提前三个月学习国公府的规矩,练了无数次跪拜礼,磨破了三双绣鞋;为了讨曹彬家人的喜欢,她亲手绣了十双袜子给曹彬的两个儿子;甚至在婚宴上,她强忍着腰酸背痛,笑着应付了上百位宾客的道贺……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建设,在曹彬这番冷静的 “约定” 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唇被她咬得发白,甚至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垮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格外脆弱。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将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照得格外清晰,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瓣。
案头的龙凤喜烛依旧燃着,烛火跳了一下,结出一朵灯花,然后 “啪” 的一声裂开,烛泪顺着烛身滑落,在鎏金烛台上积成了一小滩,像凝固的血。屋内的喜庆红色,仿佛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僵持,变得黯淡了许多,空气中的百合香与桂花香,也染上了一丝苦涩。
曹彬看着刘姝瞬间红了的眼睛,以及那副强忍泪水的模样,微微一怔。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现代是学历史的,毕业后本来要去博物馆工作,却意外穿越到了这个架空的宋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五年,早就习惯了用理性和逻辑分析问题,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安抚一个十七岁少女敏感易碎的心。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他能感觉到刘姝身上的抗拒 —— 她微微向后缩了缩,虽然幅度很小,却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名为 “无措” 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屋内的寂静再次蔓延开来,只剩下红烛燃烧的 “噼啪” 声,和刘姝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墙上两人的影子,依旧忽长忽短,却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像此刻的他们一样,明明是新婚夫妻,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