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碰了下镜面,指尖刚触到,整个世界就像被水泡开的照片,哗啦一下散了架,又重新拼起来。不是碎,是融化——空气在抖,光在弯,脚下的地板像液态金属一样晃。我没掉下去,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着,骨头都在轻轻震,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然后,一切静了下来。
我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
头顶是灰白色的光带,冷冷地照下来,两边全是镜子,一扇接一扇,看不到尽头。每一块镜子里都映着我:有穿白大褂低头快走的,有满脸血蜷在角落的,还有披着黑袍、眼神空洞像雕像的那个……
她们的动作都比我快半拍。
我刚抬手,镜子里的“我”已经按住了太阳穴;我想转身,她的倒影却早就盯着我,嘴角微微上扬,笑得若有若无。还有一个,食指竖在唇边,急切地示意我别出声。
我没理她们。
因为前方站着三个人。
三个一模一样的周明远。
他们并排站着,间距分毫不差,像用尺子量过。黑色风衣垂到膝盖,银色怀表链挂在胸前,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左眼下那道疤,从眉尾划到颧骨,连皮肤纹路都一模一样。他们的呼吸、眨眼,全都同步。
可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这是陷阱。
“小满。”左边那个先开口,声音低哑,“你妈妈留下的录音带,我一直没敢听完。”
我的心猛地揪紧。
那是我藏在保险柜最底层的东西,编号07-tape-beta,只有我和他一起破解过。那段最后十秒的杂音里,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别让她重蹈我的路。”那天他听完后一整夜没说话,第二天就把播放器砸了。
中间那个接着说:“你第一次用复制能力时,手抖得厉害,我把你的手按在实验台上,说‘别怕,我在’。”
我下意识摸了摸右手心——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灼痕,是那次能量失控留下的。警报响成一片,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是他冲进来握住我的手,稳住了波动的量子场。
右边那个轻轻歪头,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你总说我转怀表的样子像老头子,其实那是你妈教我的——她说这样能让你安心。”
这句话像刀子,慢慢扎进我心里。
我曾嫌他这个动作太做作,可后来在妈妈的日志里看到:每当小满情绪不稳,就让她看着稳定的节奏,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这些话……全是真的。
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让人心疼。
可越是真实,越不能信。
在这座由记忆和幻象织成的镜廊里,真相是最危险的饵。前一秒对你温柔的人,下一秒就能拔刀刺你。这里不讲感情,只等你动摇的一瞬,撕碎你的理智。
我悄悄摸了下口袋。
许愿宝盒还在,温温的,像个小暖手袋。它没响,也没弹提示,像是睡着了。但我记得它最后那句警告:“建议启动愿望回溯预载入。”那是系统崩溃前给我的逃生协议,一旦激活,意识就会被强行拉回现实身体。
但代价是——可能永远找不到妈妈消失的真相。
我不敢用。
用了,也许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盯着三个周明远,脑子飞快转。他们都能说出私密的事,那就得找一件——只有真正的他才知道的事。一件没人记录、没提起、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事。
三个月前,我躲进通风井逃追捕,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敌方无人机正在扫描热源,我只能缩在铁管夹层里不敢动。迷迷糊糊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哼唱。
是首老歌,《星河夜曲》,八十年代科研基地常放的那种。旋律很慢,像夏夜流淌的银河。我当时虚弱地问了一句:“是谁?”那人没回答名字,只低声说:“是你妈最喜欢的睡前曲。”
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这段事。
现在,我抬头,轻声说:“你在我发烧的时候,哼过一首歌。”
三个周明远同时顿住。
左边的那个眼神闪了闪,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中间那个缓缓摇头:“我不记得。”
右边那个却轻轻唱了起来——
“星河静静流,梦也轻轻走……”
调子是对的。
可不对劲。
太准了,太完整了,每个音都像复刻广播原版,根本不像是临时想起来的。真正的周明远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他甚至讨厌这种老民谣。
我猛地看向左边那个没说话的。
“你为什么不唱?”
他看着我,眼睛深得像深夜的湖。忽然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怀表边缘。那个动作很小,几乎看不见——却是他每次犹豫时的小习惯,尤其是面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的时候。
他说:“……我怕唱错一句,你就认不出我了。”
我呼吸一滞。
是他。
只有他会怕这个。
我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想碰他。
另外两个立刻拦上来,手中突然出现短刀,一黑一白,刀身刻满符文,掠过空气时发出蜂鸣。我往后跳,背撞上镜子,整面镜剧烈震动,裂纹像蛛网般蔓延。
可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自己的影子——它没跟着我后退,而是留在原地,慢慢蹲下,捡起了什么。
是一截烧焦的作业本边角。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有“垃圾”两个红叉。
高中时候的事。
那一瞬间,我全身冰凉。
猛牛在现实里动手了。
母巢触发了我的记忆陷阱。
镜中世界开始抖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光影闪烁之间,我看见十七岁的自己,被三个女生堵在厕所隔间。她们抢走我的书包,当着我的面撕碎试卷,纸屑飘进脏水里。有人踩着我的鞋冷笑:“你以为考第一就很了不起?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那时我没反抗。
我只是蹲在角落,抱着头,一遍遍对自己说:忍过去就好了,忍过去就好了。
而现在,那个“我”真的出现了。
瘦小,发抖,校服领子皱巴巴的,眼泪往嘴里掉。她看见我,吓得后退一步:“你是谁?”
“我是你。”我说,“只是晚了七年的你。”
她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害怕。”
话音刚落,四周的镜子全炸了,无数个“我”从碎片中爬出来。有的脸上带伤,有的拿着武器,有的跪地求饶,有的仰天大笑。她们全都盯着我,嘴里念着同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敢反抗?你为什么不跑?你为什么总是忍?”
声音一层叠一层,像海浪一样冲击我的耳朵和神经。
我耳朵嗡嗡响,左手死死攥着许愿宝盒。它突然震动了一下,不是声音,是节奏——短,短,长。
摩斯密码。
sos的变体。
我立刻明白:这是我要传给猛牛的信号。
停手。
别再砸了。
每一下撞击都在挖我的旧伤。
那些被压了多年的羞耻、愤怒、无助,正一点点被唤醒。如果继续下去,我不只是被困在这里,我会彻底崩塌。
闭眼,深吸一口气。
我在心里默念:我不是来逃的,我是来面对的。
再睁眼时,我走向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她瑟缩着,想逃。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