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空气里,汗臭、尿骚与若有若无的腐肉气息混杂,直冲鼻翼。
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哀叹、男人的咒骂、病人的呻吟……
种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折磨着耳膜,比战场上的冲锋呐喊更让人心头发慌。
那一张张灰败麻木的脸上,眼窝深陷,唯余对生存最本能的渴求。
县衙设立的粥棚就在前方不远,十几口大锅冒着稀薄热气。
排队的人群同样冗长,气氛却与秦府别苑前的“感恩戴德”截然不同。
这里的百姓大多眼神空洞,沉默地向前蠕动,偶有孩童细声哭泣,立时便被大人低声喝止。
维持秩序的衙役满脸疲惫,动作有气无力。
秦昊勒住马缰,远远望着,眉头紧皱。
武卫国低声道:“大人,咱们的粥…比之在武宁时,确实清薄许多。”
他仅是陈述事实,并无他意。
“特殊时期……”
秦昊话未说完,粥棚前陡然生变!
一个刚领到粥的粗壮汉子,低头看了眼碗里的黄乎乎的粥,猛地将陶碗掼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惊得周遭一静。
“这他娘的是粥还是涮锅水?还掺了麦糠!这是给人吃的?”汉子双眼赤红,怒吼道:“老子排了半日队,就给这猪食?官府便是这般赈灾的么!”
这一声怒喝立即在人群中激起些许涟漪。
“就是!这玩意狗都不吃!”
“当官的就知道糊弄俺们!”
“狗官!定然是贪了赈粮!”
然而应和者寥寥,多数灾民只是麻木地看着。
那几人见状,不由得怒骂:“你们都是木头吗?官府这般作贱咱,这也能忍?”
负责施粥的小吏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衙役们硬着头皮上前,挥动棍棒呵斥:“吵什么!有得吃就烧高香了!再敢闹事,统统抓起来!”
“抓啊!有本事就把爷们都抓了!左右是个饿死!”摔碗的汉子竟挺着胸膛迎上棍棒。
衙役又惊又怒,口不择言道:“混账东西!这施粥的章程是秦昊秦大人亲定的!有本事,你上衙门找秦大人说理去!”
“好!老子正要去问问那姓秦的!”汉子梗着脖子吼道。
场面眼看便要失控。
“混账东西!”
武卫国脸色铁青,盯着那口无遮拦的衙役,眼中杀机一闪,便要上前弹压。
秦昊却以眼神制止。
这施粥方案确是他亲自拟定,粥稀掺糠,非为克扣,实是无奈之举。
唯有如此,方能以有限粮米让更多人活命,亦能筛出那些并非真灾民、只想混吃混喝之徒。
就如眼前这几人,中气十足,面无菜色,哪里像是饥民?
他深吸一口浊气,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武卫国,独自一人缓步走向骚动中心。
虽未着官服,那份沉稳气度却让周遭人群下意识安静下来,目光纷纷汇聚。
几名衙役认出他来,慌忙躬身行礼:“参见大人!”
那领头闹事的汉子闻言一愣,眼神闪烁,悄悄向后缩去。
秦昊未理会那汉子,径直走到摔碗的壮汉面前,不言不语,弯腰拾起几片碎碗。
又将泼洒在地的些许残粥小心掬起,放入只剩半边的破碗中。
随后,他直起身,面向众人,声音清晰传出:“本官,乃新区节度使,兼领淇县县令,秦昊。”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惊疑、审视、期盼……无数目光交织在他身上。
“此间粥棚,确按本官章程行事。”秦昊冷眼扫过那几个面色惨白的衙役,令他们浑身一颤,才继续道:“至于此粥能否下咽……”
他说着,竟端起那破碗,将碗中混着沙土的残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地咽下。
“大人!使不得!”武卫国惊呼上前,已是阻拦不及,顿足不已。
众百姓亦是一片哗然,那麻木的眼神里的痛恨少了,增添了新的东西。
秦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面庞:“此次大灾,始料未及。朝廷为救灾安民,已竭尽全力。然粮米转运,需耗时日。”
他将手中碎碗重重掷地,朗声道:“本官在此立誓:凡在淇县境内,决不容一人饿死!”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百姓眼中那点微光,渐渐凝聚成一丝希冀,慢慢迸发出光彩来。
武卫国随即指向那闹事壮汉几人,厉声喝道:“如今一口吃食便是活命希望!大人命粥中掺入麦糠,正是为让更多人能吊住性命!尔等嫌弃活命之粮,非奸即盗,绝非真正灾民!”
此言一出,瞬间让百姓醒悟过来。
“对!大人说得在理!真饿急了,树皮都啃,谁还嫌粥稀!”
“俺早就瞧他们不像灾民!定是来捣乱的!”
“滚出去!把他们轰走!”
群情顷刻汹涌。
那壮汉几人在秦昊面前不敢造次,面对众怒,更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秦昊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再次开口:“望诸位信我,朝廷未曾忘却尔等!非常之时,需我等上下同心,共克时艰!若有宵小之辈,再敢煽风点火,乱我赈济,本官——”他声调一沉,寒意凛然,“定严惩不贷!”
言毕,他冷电般的目光射向那壮汉:“滚回去告诉你主子,有什么手段,尽管冲秦某来。若再敢搅扰灾民,休怪秦某无情!”
那几人如蒙大赦,在百姓的唾骂声中,连滚爬爬,狼狈遁走。
望着那几人远去的背影,秦昊眉头深锁。
秦是非浓粥厚赈,广施恩德,甚至“慈心”收容病弱幼童。
县衙清汤寡水,怨声载道,人心浮动。
这对比,何其鲜明!
那送入秦府别苑的孩童,其父言辞闪烁的“规矩”,还有这恰到好处的粥棚骚动……
绝非偶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