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艘名为“海神号”的万吨级货轮，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山峦，缓缓靠泊在老顾那略显寒酸的船厂码头时，整个船厂都陷入了一种近乎失语的震撼之中。
这艘船太大了。大到让船厂里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威武雄壮的吊机和龙门架，都显得像是小孩子的玩具。船身上斑驳的锈迹和远洋航行留下的风霜，非但没有减损它的威严，反而增添了一种饱经风浪的沧桑与压迫感。仅仅是它停泊时掀起的波浪，就足以让整个码头随之晃动。
所有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呆呆地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兴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敬畏于工业文明的结晶，兴奋于即将到来的挑战，恐惧于那份沉甸甸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责任。
“我的老天爷……”福伯摘下头上的工帽，喃喃自语，“我在这码头干了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是开到咱们这儿来修的……”
林小乐站在宋子豪身边，也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在现代，他见过比这更大的巨轮，但在80年代的台湾，亲眼目睹这样一艘庞然大物即将成为自己的“客户”，那种视觉冲击力和心理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这已经不是“项目”了，这简直是“史诗级副本”开组。
一名穿着雪白船员制服、金发碧眼、神情严肃的白人老者，在几名船员的簇拥下走下舷梯。他就是“海神号”的德国籍轮机长，汉斯。一个以严谨、刻板和毒舌着称的机械专家。
汉斯用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个规模不大、甚至有些破旧的船厂，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当他的目光落在宋子豪和林小乐这两个过分年轻的“负责人”身上时，眼中的怀疑几乎要溢了出来。
“你们就是顾先生说的，能解决我们问题的‘专家’？”汉斯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吐字清晰，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老顾连忙上前打圆场，脸上堆着笑：“汉斯先生，这位就是我们的生产主管宋子豪先生，这位是我们的管理顾问林小乐先生。他们都是顶尖的人才。”
汉斯根本没理会老顾的介绍，他径直走到宋子豪面前，递过一份厚厚的图纸和检测报告：“主引擎，三号涡轮增压器，a7 叶片根部发现长度 3.5 毫米的疲劳裂纹。材质是镍基高温合金，修复要求是‘热等静压焊’后进行‘无损探伤’，确保修复区域的金属强度不低于原始强度的 95%。船东的要求是，五天。120 个小时后，我们必须离港。做得到，你们拿到全款。做不到，你们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要赔偿我们因此造成的一切损失。现在，告诉我，你们行不行？”
一连串专业到令人头晕的术语，配合着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周围的工人们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宋子豪接过图纸，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复杂的机械结构图，眼神专注而冷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声问道：“你们船上有备用的叶片吗？”
“如果有，我还需要在这里跟你们浪费时间吗？”汉斯冷哼一声。
“焊接设备和探伤设备呢？”
“我们只有常规的电焊机。至于‘无损探伤’设备，整个高雄港，只有海军基地的实验室里有。”汉斯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们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是一个死局。没有备件，没有核心设备，还要达到军工级别的修复标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宋子aho和林小乐的身上。
宋子豪沉默了片刻，抬头，迎向汉斯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活，我们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稳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汉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冷笑：“年轻人，勇气可嘉。但我提醒你，在工程领域，光有勇气是没用的。我等着看你们怎么收场。”
说完，他便转身返回了船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当晚，船厂的会议室——其实就是一间稍大点的仓库——灯火通明。所有的工头和技术骨干都聚集在这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这活儿根本没法干！”一个负责焊接的工头丧气地说道，“那种合金，我们听都没听过，怎么焊？温度控制不住，整个叶片都得报废！”
“是啊，就算焊好了，上哪儿去做‘无损探伤’？咱们拿什么给人家保证质量？”
“五天时间，光是把那大家伙拆开，再装回去，都不够啊！”
悲观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安静！”宋子豪一声低喝，止住了所有的议论。他站在一块用粉笔画得乱七八糟的铁板前，上面是他根据图纸还原的涡轮结构。他的神情依旧沉稳，但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的压力同样巨大。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林小乐，拿着一根木棍，走到了铁板前。
“各位师傅，各位兄弟，”他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都没底。觉得这个任务，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我想告诉大家，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只有错误的做事方法！”
他用木棍在铁板上敲了敲，发出了“梆梆”的声响。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打一场‘现代化立体战争’！我们要成立‘海神号项目攻坚指挥部’！我，担任总指挥。豪哥，担任技术总顾问。我们要把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拆解成一个个可以完成的小目标！”
他学着电影里指点江山的将军模样，开始了他的“项目管理”第一课。
“首先，‘任务分解’！这个项目，可以分为五大模块：一、拆卸与清理；二、裂纹处理与焊接；三、热处理与冷却；四、检测与评估；五、组装与调试。这五大模块，又可以细分为几十个具体的小步骤。我会把每一个步骤，需要的时间、需要的人员、需要的工具，全部列出来，做成一张‘项目进度表’，也叫‘甘特图’！”
“第二，‘责任到人’！福伯，你经验最丰富，你带人负责第一和第五模块，拆卸和组装。李师傅，你是我们的‘焊武帝’，你带队专门攻关第二模块，焊接！张师傅，你的火候控制最好，你负责第三模块……每个人，每个班组，只负责自己的那一块，做到最快、最好！”
“第三，‘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从现在开始，我们分成甲乙丙三组，每组工作八小时，24 小时连轴转！吃饭、睡觉，就在船厂解决！我会让厨房随时供应热饭热菜！打赢了这场仗，项目奖金，人人有份，而且是你们工资的三倍！”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技术攻关’和‘资源整合’！我知道，焊接材料和检测设备是最大的难题。豪哥和我，会负责解决这个问题。你们要相信我们，就像相信你们自己的手艺一样！”
一番话下来，慷慨激昂，条理清晰。那些听不懂的“模块化”、“甘特图”之类的词，在林小乐充满煽动性的语气和宋子豪那沉稳目光的背书下，化作了一种莫名的信服力。工人们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调动起来的战斗欲。
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叫“项目管理”，但他们听懂了“责任到人”、“三班倒”和“三倍奖金”。这就够了。
会议结束后，整个船厂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福伯带着人，连夜登船，在汉斯那怀疑的目光下，开始了精准而高效的拆卸工作。他们的每一步，都严格按照宋子aho制定的流程，螺丝的扭矩、零件的摆放，都井井有条，让一向挑剔的汉斯，都找不出半点毛病。
而林小乐和宋子豪，则面临着最核心的难题。
“‘热等静压焊’，是一种非常先进的焊接技术，利用高温高压让金属实现‘扩散连接’，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设备。”宋子豪看着资料，眉头紧锁，“至于‘无损探伤’，更是别想了。”
“常规的办法肯定不行。”林小乐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那就只能用‘降维打击’的思路了。我们没有先进的设备，但我们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理论知识’。豪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用我们现有的设备，通过某种特殊的技巧，模拟出‘热等静压’的效果？”
宋子豪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