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抱怨和因饥饿而滋生的焦躁戾气,如同被一阵清风吹散,淡去了许多。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按时辰飘出的炊烟似乎都多了几分底气,少了些往日的惶急。
变化最明显的,当属中院的贾家。那场因粮食定量而掀了房顶的激烈争吵,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虽然饭桌上依旧见不着多少油腥,棒子面窝头依旧是主粮,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了。
贾张氏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时不时还要指桑骂槐地嘟囔几句,但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到底低了下去,不再整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毕竟,碗里有粮,心里不慌。连带着,她找茬骂儿媳妇秦淮茹的次数也明显少了。秦淮茹脸上那愁苦的神情稍稍舒展,伺候婆婆、照顾孩子时,腰杆似乎也能挺直一丝了。
然而,若论院里最安静的去处,却还得数后院。然而,若论院里最安静,却也最让人看不透的,还得数后院那间孤零零的东耳房。
聋老太太依旧是整日价坐在门口那把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什么都看在眼里。院里前阵子为粮食闹得天翻地覆,她这边悄无声息,如今各家不知从什么渠道竟然都勉强糊弄上了口粮,气氛缓和下来,她这边还是悄无声息。
但若有人仔细瞧,或许能发现那浑浊老眼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极淡的了然。她耳朵背,世间的喧哗吵嚷传到她这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可这院里的人情冷暖、那点藏着掖着的心思,却能直接映到她心里去。
往常里,虽说老太太喜静,但总还有人声。易中海媳妇谭金花,虽说不那么情愿,隔三差五总会过来瞅一眼,搭把手,扫个地,至少面儿上过得去。还有那心肠软和、家境又富裕的娄晓娥,以前是这后院常客,时常端着自家做的精细吃食,笑眯眯地来陪老太太说会儿话,屋里总能沾些鲜活气儿。
可如今,这连着好些天,竟是再没见着谭金花的人影儿。自打院里各家不知怎的都有了粮食底子后,谭金花似乎一下子就“忙”了起来,总有各种由头避开这后院。至于娄晓娥,许是院里气氛微妙,许是自家也有不便言说之事,竟也很久没见她过来走动了。
人去屋空,这老屋便迅速地衰败下来。
以前虽简朴,但总算干净齐整。如今,灶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几只用过的碗筷胡乱堆在破木盆里,里面残留的些微食物渣滓已经干硬发黑。角落里甚至能看到一两颗老鼠屎。那口用来便溺的马桶,更是早已满了,散发出一股股骚臭难闻的气味,混合着屋内老旧的尘埃气和不通风的霉味,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网,笼罩着整个屋子。
老太太此刻正歪靠在里屋那架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颜色晦暗、摸上去有些潮乎乎的旧棉被。她头发蓬乱,干枯的白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往日那双看似浑浊却内藏精光的眼睛,此刻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下疲惫与一片灰败的绝望。
她渴了,壶里的水早已喝干,嗓子眼干得发疼。她饿了,灶膛冰冷,屋里找不出一口能立刻入口的东西。身下的被褥因为无人帮忙晾晒,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潮腻感,粘在皮肤上,难受得紧。那无处不在的臭味更是无孔不入,提醒着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她。
她这辈子,经历过太多事,本以为早已心如枯木,再没什么能真正击垮她。可如今,在这无人问津的腐朽角落里,感受着身体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被满足的屈辱,她怕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张床上,直到臭味传出屋子,才会被人发现。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她得找人,得再争一次。她或许还能用点什么法子……哪怕只是换来每天一碗干净的稀粥,有人能帮她倒掉那该死的马桶……
连着几天,聋老太太都强打着精神,比往常更久地歪坐在门口那把竹椅上,浑浊的老眼似闭非闭,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通往前院和中院的每一个脚步声。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像以前一样,哪怕是不情不愿地,出现在后院门口,给她端来一碗热水,或是扫一扫地上的灰。
然而,谭金花始终没有出现。
起初,老太太还能用“许是忙”、“家里有事”来安慰自己那日益焦灼的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份死寂般的安静让她心里的那点指望如同灶膛里的余烬,一点点冷透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冷的蛛网,渐渐缠绕上她日渐冰凉的心。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她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却被前院传来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那不是邻居们日常的走动和闲谈,而是挪动家具的沉闷声响,和几个陌生却透着公事公办的说话声。
她的心猛地一抽,一种直觉驱使她,拄着拐杖,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蹭到了中院与前院相接的月亮门边,躲在阴影里向外张望。
这一看,让她干瘪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几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街道办干事,正进出着易中海——不,现在应该说是谭金花那间屋。屋门大开,里面原本熟悉的几件旧家具正被两人一件件抬出来,清点着,堆放在院当间。王主任也站在一旁,拿着个本子,偶尔低头记录着什么。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聋老太太的眼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