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林刚,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只能尽力帮你们试试开去广州的介绍信!但是,你们到了广州,不管发生什么事,是找到门路去了香港,还是…还是想了别的什么不该想的法子!都跟我,跟街道办,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必须保证!否则,我宁可现在看着你们难过,也绝不能开这个信!”
林刚立刻举起手,激动地发誓:“王主任!您放心!俺林刚对天发誓!到了外面,所有事都是俺们自己折腾的!出了任何问题,绝对不连累您!要是俺说了假话,叫俺天打雷劈!”他又连声道歉:“对不住,王主任,让您为难了…真是对不住…”
王主任疲惫地摆了摆手,心情复杂至极:“行了…别说了…等我消息吧。照顾好小彦。”她转身离开医院,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沉重。她知道自己迈出的这一步,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心底那点未泯的同情和对一条年轻生命的惋惜,终究还是压过了对规则的绝对恪守。
协和医院里住了三天,林彦的“病情”在药物控制下维持着一种“稳定但极其脆弱”的状态。医生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劳累、受刺激,下一次发作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这三天,他让王翠花在医院守着林彦,自己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开始为南下奔波。
第一站,就是他工作的食品厂。他虽然入职时间不算太长,但干活卖力,人又憨厚肯学,车间主任和老师傅们都挺喜欢他。更重要的是,他占着的是一个正式的工人编制,这在那年月,可是个金饭碗。
他找到车间主任,又通过车间主任找到了管人事的厂领导。领导姓赵,是个明白人。
“林刚?你要卖编制?”赵主任一听,惊讶地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前倾,“你想清楚了?这正式工人的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你这干得好好的,家里出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林刚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个憨厚的汉子把腰弯了下去,声音带着哽咽:“赵主任…俺知道…俺知道这工作好,领导们对俺也好…可…可俺弟弟…他快不行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将协和医院的诊断、那吓人的“法洛四联症”、国内无法手术的判决,以及那唯一渺茫的希望——去南方寻找一线生机——断断续续地、却充满绝望地说了出来。
“…协和的专家说了,或许…或许广州那边的大医院,或者以前洋人开的诊所,能有别的法子…哪怕多活几年呢?俺爹妈死得早,就剩俺们哥俩相依为命…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啊赵主任!”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卖工作的钱,就是俺弟的救命钱!俺…俺没别的路走了!”
赵主任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理解这种绝望。一个正式的工人编制,在黑市上私下转让,七八百块钱是绝对有人抢着要的,甚至更高。厂里按规定回收,价格会低一些,但也绝对是一笔巨款。
“唉!”赵主任重重叹了口气,“兄弟情深…难得啊!只是…这手续…”他沉吟了一下,“这样,厂里按特殊困难职工处理,给你最高标准的退职补助金,加上你这个月的工资,我给你凑个整,八百块钱!但是这钱,你得签个声明,自愿放弃编制,以后与厂里再无瓜葛,也不能对外说是‘卖’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赵主任!谢谢您!您是大好人!”林刚感激涕零,连连鞠躬。八百块!远超他的预期!
手续办得出奇地快,有赵主任打招呼,财务科特事特办。厚厚八沓大团结,用牛皮纸信封装着,揣进怀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紧接着,林刚又跑回了街道办,找到了王主任。
“王主任…”他声音沙哑,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决绝,“介绍信的事,还得麻烦您。还有…俺家那房子…前院东厢房那两间…俺也想卖给街道上。”
王主任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酸:“林刚,你…你真想好了?那房子你们才拾掇好没多久…”
“想好了,王主任。”林刚眼神坚定,“这一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房子空了就废了,不如卖给街道,还能多凑点救命的钱。您让人去看看吧,俺们装修都没含糊。”
王主任叹口气,叫来办事员一起去95号院前院评估。那东厢房确实不同往日:外墙重新粉刷过,屋里地面铺了砖,还隔出了小小的二层阁楼,多了两个能住人的小卧室,最稀罕的是,居然自己搭了个简单的冲水厕所,不用再去院里的公厕!这在这年头的大杂院里,算是顶好的条件了。
办事员评估后,回来跟王主任嘀咕:“主任,林家这房子拾掇得是真不错,又齐整又实用。按现在的价,至少值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最终,经过街道班子简短商议,考虑到林家特殊情况,决定以七百五十元的价格收购这两间房。加上卖工作的八百块,一共一千五百五十元整!又是一大包沉甸甸的现金。
王主任把开好的三张前往广州的介绍信和钱一起递给林刚,反复叮嘱,眼神复杂:“林刚,拿好了…到了南边,万事…自己小心。”
“哎!谢谢王主任!您的大恩…”林刚的声音再次哽咽。
在此期间,院里的邻居们也陆续来医院探望。面对询问,林刚和王翠花统一了口径,一脸灰败绝望:“去香港?嗐…根本去不成,没路子,政策也不允许…死了这条心了…就先在协和治着看吧,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们成功地在邻居面前塑造了“香港之行彻底无望,只能无奈认命”的假象。
他们没有再回四合院。所有家当几乎都没动,只带走了证件、钱和几件随身衣物(是王翠花趁夜偷偷回去拿的)。在邻居们看来,林家兄弟还在医院苦苦挣扎,或者已经心灰意冷地回家等死。
出发这天,天色未明。林刚和王翠花搀扶着“气若游丝”的林彦,在三轮车夫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协和医院,直奔北京站。
拿着盖有街道和医院红戳的介绍信与证明,林刚很顺利地买到了三张前往广州的卧铺票。当真是孤注一掷,这笔巨款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站台上,汽笛轰鸣。林刚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彦,王翠花背着简单的行李包裹,三人沉默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直到火车缓缓启动,熟悉的城市风景渐次后退,林刚和王翠花对视一眼,才在疲惫的伪装下,露出一丝计划顺利的放松。
林彦靠在下铺,闭目养神神识微动。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只为了更广阔的天空。火车呼啸南下,载着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奔向真正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