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看不起任何人。”黄玫瑰站起来,重新背起包,“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你想看照片,在上海也能看。想体验自然,可以去旅游。没必要假装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深刻的共鸣。”
她开始往山下走。
乔卫东跟上去,走在她身边:“我没假装。共鸣是真的,虽然可能没你那么深。但我愿意学,愿意看,愿意感受。这也不行吗?”
黄玫瑰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两人又回到了沉默赶路的状态。但这次的气氛和早上不同——多了一点紧绷,一点对峙。
回到村里时,已经快八点了。太阳完全升起来,村子苏醒过来。有妇女在门口挤牛奶,有老人在晒奶疙瘩,孩子们在土路上追逐打闹。
炊烟从每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空气里飘着奶香和烤馕的味道。
在展厅木屋前,黄玫瑰停下脚步。
“我要工作了。”她说,意思很明显——你可以走了。
乔卫东点点头:“谢谢你让我跟去。”
黄玫瑰没说话,推门进了木屋。门在她身后关上。
乔卫东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乔卫东,在魔都商界游刃有余,在感情世界里如鱼得水,现在却在一个小山村,被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拒之门外。
但他不生气,也不沮丧。
反而觉得……有趣。
这个女人像一座冰山,露在水面的只有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藏在深海。他想看看那十分之九是什么样子。
回到民宿,阿娜尔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馕、奶茶、一小碟奶疙瘩,还有水煮蛋。乔卫东吃得很快,然后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上午没什么事,他在村子里随意走走。路过一家小卖部——其实就是在自家屋里摆了几个货架——买了包烟。老板娘是个年轻些的图瓦女人,汉语说得更好些。
“你是跟黄老师来的?”老板娘找零时问。
“算是吧。”
“她可不好接近。”老板娘笑了笑,“刚来的时候,村里有好几个小伙子想跟她搭话,都被冷脸吓回来了。后来大家就习惯了,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
“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
“怕什么?”老板娘说,“这里民风淳朴,没人会欺负一个外来的女人。而且黄老师会骑马,会开车,还会一点简单的急救。她比很多男人都强。”
乔卫东点点头,拿了烟走出来。
他在村子中央那棵巨大的白桦树下坐下,点了根烟。阳光透过金黄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有老人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晒太阳,手里转着经筒,嘴里念念有词。
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个小时,乔卫东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
这是他在上海从没有过的体验——完全的放空。
中午,他回民宿吃了阿娜尔做的拉条子。面很劲道,配菜是简单的羊肉和白菜,但味道很香。吃完饭,他有点困,回房间睡了会儿午觉。
醒来时是下午三点。他想了想,又往展厅走去。
门还是关着,但没锁。乔卫东轻轻推开门,看到黄玫瑰正坐在电脑前,戴着眼镜,专注地看着屏幕。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应该是今天早上拍的黑湖。
她没回头,但知道是他:“进来吧。”
乔卫东走进去,关上门。他走到她身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经过后期处理的照片比现场看到的更震撼——色彩更饱和,层次更丰富,那种梦幻感被强化了,但又保留了真实。
“后期做了多久?”他问。
“一个多小时。”黄玫瑰说,“但还没完。要调色阶,调曲线,局部提亮,局部压暗……一张照片从拍摄到完成,可能要花一整天。”
“值得吗?”
“你觉得呢?”黄玫瑰反问他。
乔卫东仔细看着照片。湖面、雾气、雪山、树林……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光线像有生命一样,在画面里流动。
“值得。”他说。
黄玫瑰终于转过头看他。她的眼镜是黑框的,衬得脸更小了:“你为什么又来了?”
“因为想看你工作。”乔卫东诚实地说,“想看看你是怎么把‘瞬间’变成‘永恒’的。”
“这很枯燥。”
“但我感兴趣。”
黄玫瑰看了他几秒,然后转回去,继续操作电脑:“那你就坐着看吧。别说话。”
乔卫东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真的安静地看着她工作。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展厅里只有鼠标点击的声音,键盘敲击的声音,还有黄玫瑰偶尔调整参数时轻微的呼吸声。
她完全沉浸在修图的世界里,时而皱眉,时而抿嘴,时而往后靠一下,眯着眼睛审视屏幕。
乔卫东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不是那个冷淡疏离的女人,而是一个专注到极致的艺术家。
她的世界里只有这张照片,只有光线、色彩、构图、情绪。其他的,包括他在内,都是背景噪音。
这种专注,很美。
美得让他不敢打扰。
窗外天色渐暗。黄玫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保存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完了?”乔卫东轻声问。
“今天的工作完了。”黄玫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你坐了两个小时,不无聊吗?”
“不无聊。”乔卫东也站起来,“像看了一场魔术表演。从一堆数字和色块里,变出一幅有生命的画面。”
黄玫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不是魔术,是手艺。手艺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一遍遍地试错。”
“我知道。”乔卫东走到她身边,“我虽然不是艺术家,但我做事也喜欢一遍遍地打磨。直到觉得……嗯,差不多了。”
“差不多?”黄玫瑰转头看他,“我的字典里没有‘差不多’。只有‘可以’和‘不可以’。”
“那你今天这张,‘可以’吗?”
黄玫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可以了。但还能更好。明天早上再去拍。”
“还去黑湖?”
“嗯。同一个地方,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心情,拍出来的东西就不同。”她顿了顿,“你还要跟去吗?”
乔卫东笑了:“如果你不赶我走,我就跟。”
“我赶你走,你就不跟了?”
“我会离远一点跟。”
黄玫瑰的嘴角似乎又动了一下——这次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笑意。很淡,淡到几乎看不见。
“随便你。”她说,“但跟不上,我依然不会等你。”
“明白。”
窗外完全暗下来了。村里亮起了零星的灯光。远处传来狗吠声。
“我要去吃饭了。”黄玫瑰开始收拾东西,“你也回去吧。”
乔卫东点点头,走向门口。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黄玫瑰,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你怎么工作。”乔卫东说,“也谢谢你没真的赶我走。”
黄玫瑰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乔卫东推门出去。夜晚的喀纳斯很冷,但他心里是暖的。
他知道,今天他又靠近了那朵带刺的玫瑰一点点。
虽然还是被刺扎了几下,但至少,她允许他站在了能看到她的距离内。
这就够了。
慢慢来。
他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