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比欧阳瀚龙记忆中的龙更加棱角分明,也刻满了风霜。眼神深邃,如同两口干涸的古井,倒映着燃烧的世界和他自己年轻的脸庞。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和一种等待答案的沉寂。
“如果是你,” 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火焰的噼啪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欧阳瀚龙的心上,“身处那个绝望的节点,手握黑暗之渊,面对着她决绝的撞击,你会做何选择?”
这个问题,比玛吉库斯的梦境更加尖锐,更加残酷。它剥去了所有假设和侥幸,直指灵魂最深处:当守护的代价,就是亲手毁灭那唯一的光源,当爱意与责任化为刺向挚爱的利刃,当所有的路都指向同一个染血的终点,你……如何抉择?
欧阳瀚龙迎视着那双沉淀了无数毁灭的眼睛。废墟的热浪炙烤着他,内心却一片冰寒。他没有立刻回答。时间在燃烧中仿佛变得粘稠。
他看到了龙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那无数次轮回累积的绝望,那最终选择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理解那种被逼至绝境、再无他路的窒息感。那种选择,是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血腥味的“自由”。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重到极点的认同:
“或许……我会做和你一样的选择。”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龙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又似乎带着一丝更深的寂寥。
但欧阳瀚龙的话锋没有停顿,紧接着响起,如同在死寂中划开一道微光:
“但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龙的肩膀,望向那轮被浓烟遮蔽、却依旧顽固透出血色的月亮。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或愤怒,而是一种在绝境中重新凝聚的、近乎固执的锐利。
“当有机会做出选择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信念的基石上凿刻下来,“不要让自己后悔。不要让自己只剩下掀翻棋盘这一条路可走。”
这句话,既是对龙的回应,也是对他自己的誓言。它承认了过去的惨烈与无奈,却断然否定了那是唯一的宿命。它指向未来,指向那些尚未被书写、可能存在的“机会”。
龙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干涸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烁了一下。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看到了某种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的审视。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那沉重的疲惫感,似乎因这句宣言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扰动。仿佛一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打破了绝对的静止。
“机会……” 龙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目光重新投向那轮血月,不再言语。但那凝固的姿态,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周围的火海景象开始剧烈地波动、碎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燃烧的废墟、血红的天空、龙那孤寂的身影,都化作纷飞的光影碎片,迅速褪色、消散。
冰冷的触感重新回归皮肤。
欧阳瀚龙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汗水浸湿了额发。窗外,依旧是窗外冰冷苍白的月光,房间里一片寂静。那灼人的热浪、刺鼻的焦糊味、还有龙那沉重如山的目光,都消失了。
但一种异样的、柔软的触感和温度,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手上。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床铺上。就在他的身边,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着。黑色的长发如墨般铺散在枕上,有几缕调皮地搭在他的手臂上。白菡琪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他的房间,此刻正安静地睡在他身旁。她侧身面向他,一只手紧紧握着他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牢牢地包裹着他的手掌。她的呼吸均匀而轻浅,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脸颊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安宁。
上次……也是这样。
上次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如同脱缰的野马,也是这双手,在黑暗中准确而坚定地找到了他,将他从恐惧的漩涡中拉回现实。那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紧紧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存在,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
此刻,这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她没有询问他梦见了什么,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抚。她只是来了,躺在了他身边,用最直接、最无声的方式告诉他:她在这里。
欧阳瀚龙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手很暖,驱散了他刚从火海梦境中带回的、骨髓深处的寒意。她的睡颜平静,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信任。这与他梦中那苍白、空洞、被黑暗之渊贯穿的景象,形成了最尖锐、最刺痛灵魂的对比。
玛吉库斯的低语在脑中回响:“它曾真实地发生过…”
龙那平静到残酷的陈述在耳边回荡:“她选择了撞向枪尖……”
还有他自己在火海废墟上沉重却又带着锋芒的宣言:“但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不要让自己后悔。”
所有的声音、画面、冰冷的宿命感和沉重的抉择,都在此刻,被掌心这真实的、温热的触感所覆盖,所中和。
他没有动,甚至不敢用力回握,生怕惊醒了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感受着那细微却无比真实的脉搏跳动从她的指尖传递过来。这温暖,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噩梦与沉重的宿命阴霾,照亮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因恐惧和迷茫而冰封的角落。
玛吉库斯想要他屈服于“毁灭奴仆”的宿命。
龙展示给他看绝望深渊的尽头。
但此刻,绫羽就在这里,用她的存在本身,无声地驳斥着这一切。她是他守护的理由,是他反抗的锚点,也是他寻找那个“更好选择”的全部意义。
那柄悬于头顶、名为“黑暗之渊”的宿命之枪,其阴影依旧沉重。龙抛出的那个终极问题——“如果守护的代价就是亲手毁灭那轮唯一的白月?”——依旧如同冰冷的绞索,缠绕在未来的迷雾中。
但欧阳瀚龙的目光,在月光下,在凝视着白菡琪沉睡面容的这一刻,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他轻轻收拢手指,极其小心地回握住了那只给予他力量的手。
他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个必须选择的绝境。
他会在那之前,找到那条不同的路。
为了她,为了所有珍视之人,也为了向龙、向玛吉库斯、向那看似不可撼动的宿命证明。
“更好的选择”,并非虚妄的希望,而是他必将用生命去践行的誓言。 这份紧握的温度,就是他在无尽黑夜中,最不可动摇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