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璃

第304章 救世主

清晨的光线以一种近乎奢侈的缓慢,渗透进咖啡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还挂着昨夜细雨残留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水痕,将窗外初醒的世界折射得微微荡漾,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浅金色的琥珀。

光线本身并不刺眼,是那种云翳未散尽的、被水汽柔化过的天光,呈现出一种介于珍珠灰与淡奶油色之间的微妙质感。它斜斜地铺洒进来,先在深色的橡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明亮的光斑,然后缓慢地、几乎可以肉眼察觉其移动速度地,爬上厚重的深红色丝绒窗帘边缘,爬上藤编椅背弯曲的弧度,最终,温柔地笼罩在那张靠窗的小圆桌,以及桌旁两个人的身上。

空气是凝滞的,或者说,是以一种咖啡馆特有的、慵懒的节奏在缓缓流动。现磨咖啡豆的浓郁焦香是基底,像一张无形而温暖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在这基底之上,漂浮着更细腻的气息:新鲜牛奶被打发后甜润的奶泡香,烤面包炉里飘出的、带着麦芽焦糖化的微甜暖意,某个角落花瓶里,几支白色小苍兰散发出的、清冷而略带涩味的芬芳。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并不冲突,反而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安心的、属于早晨的、属于暂时休憩的独特氛围。

声音也是被筛选过的。街道上偶尔滑过的车辆,轮胎碾过潮湿路面的“嘶嘶”声,传到室内时,已被厚实的玻璃和沉重的木质窗框吸收了大半,只剩下类似远处潮汐般的、模糊的背景音。

吧台后方,咖啡机蒸汽棒偶尔释放出的短促“嗤”声,金属奶缸与大理石板面轻碰的清脆“叮”响,也都被宽敞的空间和柔软的地毯所缓冲,变得克制而遥远。唯有那不知从何处隐藏音箱里流淌出的爵士乐,一把音色沙哑慵懒的萨克斯,吹奏着旋律舒缓、节奏摇摆的蓝调,音符像袅袅的烟雾,在凝结的光柱中缓缓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挑高的天花板阴影里。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这光线、这气味、这音乐共同施了魔法,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充满了细节:灰尘在光柱中舞蹈的轨迹,咖啡表面油脂逐渐冷却形成的细微皱褶,邻桌老人翻阅报纸时,纸张摩擦发出的、干燥而规律的“沙沙”声。

总部特批的两周假期,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像三个被单独抽出、浸泡在透明树脂中的标本,清晰,完整,却与前后紧绷的任务时间线有着某种断裂感。欧阳未来在第一天就宣布了“战后心理疗愈暨物质补偿采购行动”,并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拖走了冷熠璘和时雨。冷熠璘尽管嘴上抱怨着“幼稚”和“浪费”,但南宫绫羽注意到,他离开时并没有真的挣脱欧阳未来拽着他袖子的手。樱云发来简讯,说想留在基地整理一些私人数据,她对人多的地方始终保持着一种安静的疏离。羽墨轩华则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消失在各式各样的汇报、会议和跨部门协调中,只在昨晚发来一条简洁的“一切按计划,勿念”的群组消息。

于是,自然而然地,或者说,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惯性,欧阳瀚龙和南宫绫羽又在这个早晨,来到了这家他们偶然发现、却似乎很适合消磨这种“空白时间”的咖啡馆。

咖啡馆有个不起眼的名字,“回声书店与咖啡馆”。门面狭小,推开沉重的、镶嵌着菱形玻璃的橡木门,需要走下一段短短的、铺着老旧马赛克瓷砖的台阶,才能进入这个下沉式的、比街面低矮一些的空间。这种设计无意中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感,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咖啡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高挑的天花板上装饰着早已不再运转的、黄铜色的老式吊扇和繁复的石膏线。墙壁被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覆盖,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新旧杂陈,书脊上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透着一股旧纸和油墨混合的、令人安心的陈旧气味。桌椅的摆放看似随意,却巧妙地在书架之间隔出了一个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

他们选的位子在最里侧,靠窗,但前面有一排高大的书架作为屏障,隔开了门口和吧台的视线。一张不大的圆形橡木桌,表面有着年深日久的划痕和杯底留下的浅白色水渍圈,反而显得亲切。两把扶手椅,深绿色的灯芯绒面料已经磨得发白,但坐进去异常柔软舒适,能将整个人轻轻包裹。

欧阳瀚龙已经坐在那里有一阵子了。

他面前的深棕色陶杯里,黑咖啡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底,颜色浓得近乎漆黑,像一口凝固的深潭。他没有再续杯,只是让杯子空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温热的杯壁,发出几不可闻的、有节奏的“笃、笃”声。他今天穿得很简单,一件洗得有些发软的深灰色棉质衬衫,领口松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手腕上那只样式古朴的黑色金属腕表。黑色的头发没有像出任务时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也少了几分平日里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多了些属于这个年纪的、慵懒的随意。

但他的眼睛是清醒的。

那双总是沉静如夜空的黑色眼眸,此刻正专注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对面的南宫绫羽身上。他的目光很温和,没有压迫感,却异常专注,仿佛在仔细阅读一本打开的书,试图理解每一个细微的标点符号背后隐藏的情绪。

南宫绫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她侧身对着窗户,脸庞沐浴在窗外漫射进来的、柔和的金色光线里,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能看见脸颊上极细微的、浅金色的绒毛。她的白色长发今天完全披散下来,像一匹光滑的银色绸缎,顺着肩头、椅背流淌下去,发梢几乎触及地面。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质地柔软细腻,贴合着身体的曲线,外面随意搭着件浅驼色的长款开衫。整个人陷在深绿色的扶手椅里,显得格外纤细,也格外安静。

但这种安静,与咖啡馆慵懒的氛围并不协调。那是一种凝滞的、仿佛灵魂暂时抽离了躯壳的安静。她的视线落在窗外,但瞳孔的焦点是涣散的,没有真正在看街上走过的行人,没有在看对面建筑红砖墙上攀爬的枯藤,也没有在看灰蓝色天空边缘那抹迟迟不肯散去的、淡紫色的云絮。她的目光穿过了这一切,投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她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松松地圈着那个白色骨瓷咖啡杯的杯耳。杯中的拿铁早已不再冒热气,表面那层精致的拉花早已坍塌、溶解,变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浑浊的浅褐色奶沫,边缘微微卷起,形成一圈难看的皱褶。她的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仿佛想要再次端起杯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任由指尖感受着陶瓷从温热渐渐变得冰凉的过程。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那不是明显的烦恼或焦虑的褶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无形的水草缠绕住脚踝、缓缓拖向深水区的困惑与疲惫。这疲惫并非来自身体,更像是精神长时间凝视某种庞大、复杂、超越了个人理解范畴的事物后,所产生的某种透支与茫然。

窗外的鸽子又飞回来了,这次是两只,在窗沿上互相梳理着羽毛,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吧台那边传来咖啡机磨豆的短暂嗡鸣,随即是更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邻桌的老先生合上了报纸,折好,小心地放在桌边,然后端起自己的红茶,满足地啜饮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叹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而坚定。

欧阳瀚龙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看着,等待着。他了解南宫绫羽,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将内心波动表露出来的人。此刻她展现出的这种近乎放空的、被沉重思绪拖拽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诉说。

终于,他不再敲击杯壁。他将那只已经空了的陶杯轻轻推到桌子中央,与糖罐和奶壶并排。然后,他站起身。

动作很轻,没有惊动对面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绕过小小的圆桌,走到南宫绫羽身侧。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那里站了片刻,目光垂落,看着她被晨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浓密的银色睫毛,看着她无意识抿紧的、失去了血色的唇瓣。

然后,他转身走向吧台。

吧台后,一个戴着细框眼镜、头发剃得很短、下巴上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茬的咖啡师正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拭着咖啡机的侧面。见到欧阳瀚龙走过来,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露出熟稔的笑意。

“今天‘那位’好像心情不太好?”咖啡师的声音压得很低,用下巴不着痕迹地指了指南宫绫羽的方向。他记得这对年轻的情侣,男孩是常客,总是点最苦的美式,女孩偶尔会来,喜欢口感温和的拿铁。但像今天这样,女孩几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欧阳瀚龙没有否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麻烦再给我一杯美式,热的。然后……”他顿了顿,“给她一杯热可可吧,不要太甜,多加一点牛奶。用那个……有向日葵图案的马克杯,可以吗?”

咖啡师了然地点头,眼神里多了点暖意。“明白。稍等。”

很快,咖啡机再次低鸣,蒸汽氤氲。咖啡师熟练地操作着,先做好了一杯深黑色的美式,倒入厚重的陶杯。然后,他开始准备热可可:用小巧的奶锅温热鲜牛奶,小心地加入高品质的可可粉和一点点黄糖,用细长的木勺缓缓搅拌,直到可可粉完全融化,液体变得丝滑柔顺,表面泛起细密诱人的泡沫。最后,他打开身后的柜子,取出一只明黄色的、画着夸张向日葵笑脸的粗陶马克杯将热可可缓缓注入。

“给,”他将两个杯子放在吧台上,“小心烫。”

“谢谢。”欧阳瀚龙端起两个杯子,稳稳地走回座位。

他将那杯新的、冒着蒸腾热气的黑咖啡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将那杯盛在向日葵马克杯里、散发着甜美温暖香气的热可可,轻轻放在了南宫绫羽的手边,替换掉了那杯早已冰冷的拿铁。

温热的杯壁,以及那明亮得有些突兀的黄色,终于像一枚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打破了南宫绫羽周身那层无形的凝滞薄膜。

她似乎被那温度烫了一下,指尖猛地蜷缩,涣散的目光骤然收回,有些茫然地先看向手边那杯陌生的、冒着热气的、颜色温暖浓郁的饮料,然后,视线沿着那只握着杯耳的、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移动,掠过挽起的衬衫袖子下的小臂,掠过深灰色棉布的褶皱,最终,撞进了欧阳瀚龙那双沉静等待的黑色眼眸里。

“……瀚龙?”她的声音有些飘,带着刚从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的滞涩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说话。“这是……?”

“热可可。”欧阳瀚龙坐回自己的椅子,声音平静,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我看你那杯已经凉透了。早上喝点热的甜的东西,可能会舒服些。”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逡巡,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回来”了。

“而且,”他补充道,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从我们坐下到现在,大概四十分钟,你几乎没动过,也没说过话。虽然‘回声’的椅子确实舒服到让人想一直窝着,但……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放松。”

他没有用“心事重重”或“忧心忡忡”这类直接的词,而是描述了她客观的状态。这给了南宫绫羽空间,也显示了他敏锐的观察。

南宫绫羽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目光重新落回那杯热可可。浓郁的、带着牛奶甜香的可可气息钻入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一些胸口的滞闷感。她终于松开了那只一直虚握着冰凉杯耳的手,转而用双手捧住了温暖的向日葵马克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手臂,再缓缓流向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慰藉的妥帖感。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深棕色液体表面细腻的泡沫,看着那朵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向日葵笑脸。许久,她才轻轻地、几乎像叹息一样,吐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最近几天,睡眠……不是很好。”

她开始解释,但解释得很笼统,仿佛那“不是很好”的背后,盘踞着太多无法轻易诉诸言语的庞然大物。

“是因为……墨姐那天晚上说的那些事吗?”欧阳瀚龙问得很直接,但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用“关于白嗣龙的过去”这样具体的指代,而是用了“那些事”,这个模糊的、却涵盖范围更广的词。

南宫绫羽捧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脸颊更靠近了温暖的杯口,让蒸腾的热气熏染着自己的眼睫和鼻尖。咖啡馆里的萨克斯风换了一首曲子,旋律更慢,更低沉,像午夜街头孤独的漫步。

“不只是……那天晚上说的。”她终于开口,声音被杯口的热气氤氲得有些模糊,“我后来……去资料室待了很久。看了一些档案。很多,不同年代的。”

她开始叙述,但叙述的方式很特别。她没有像做报告一样列举时间、地点、事件,也没有直接提及任何名字。她的语言变得很“感觉化”,像是在描述一幅幅褪色的、边缘模糊的古老画卷,或者是在转述一些口耳相传的、早已失去了具体细节的遥远歌谣。

“我看到一些很古早的记录。刻在坚硬的东西上,或者写在容易破碎的、泛黄的纸上。”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遥远,但这次,焦点似乎落在了脑海中的那些文字与影像上。“说的是一些灾难。干旱,大地龟裂,河流枯竭。然后,有人来了,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引来了水。记载的人很敬畏,给那个人起了称号,世代祭祀。但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脑海中翻页。

“还有……战争。迷雾笼罩,军队迷失方向,绝望的时候,有人指点了出路。记载很简略,只说那人‘踏雷光而行’,‘目如苍电’。问其名,不答,转身便消失在电光里。于是,被记住的,只剩下模糊的称呼。”

“洪水。堤坝摇摇欲坠,满城恐慌。有身影立于滔天浊浪之巅,举手向天……然后,洪水被分开了,城保住了。没人知道那是谁,从哪来,到哪去。只在一些老人的口述里,说那身影‘灰发’,‘似曾相识’,在几十年前的另一个战场,也见过……”

她的语速很慢,每说一个片段,都要停顿几秒,仿佛需要时间从那些沉重的意象中挣脱出来,呼吸一口现实的空气。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用平实的、甚至有些干涩的语言,勾勒出那些跨越漫长时光的、模糊却坚韧的轮廓。

“我还看到围城。很惨烈,粮食吃完了,箭矢用尽了,所有人都觉得明天就会死。然后,在某一个深夜,粮食出现了。很多,足够支撑到援军到来。没人看见是谁送来的,只有守夜的士兵说,似乎看到有光从天而降,很快,快得像错觉……”

“瘟疫。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地死人,医生束手无策,人们只能等死。然后,有个陌生的女人来了,带着药。她挨家挨户地诊治,分发药物,在村子里住了三个月,直到最后一个人康复。然后,在一个清晨,她悄悄地走了,就像她悄悄地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后来的人们,只是在村口的祠堂里,为她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仿佛不是在讲述历史,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充满疼痛的悼念。她的目光低垂,看着杯中晃动的热可可,那温暖的深棕色,此刻却无法驱散她话语中透出的、来自时光深处的寒意。

“越往后,记录越规范。变成了编号,变成了任务简报,变成了冰冷的战绩统计。‘歼灭某某组织’,‘拦截某某部队’,‘护送某某目标’……一条一条,清晰,准确,但没有温度。像机器的运行日志。”

她终于抬起头,紫色的眼眸看向欧阳瀚龙,那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疲惫、困惑与某种近乎虚无的悲哀。

“然后……记录断了。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就……空白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后续。就像一条一直向前流淌的河,突然在某处,彻底干涸,只留下干裂的河床。再然后……过了几年,河水又出现了,继续流淌,但……水质好像有些不同了,流得也有些……迟疑。”

她再次停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她捧起杯子,小心地啜饮了一小口热可可。温热的、微甜中带着一丝可可特有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她放下杯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向日葵粗糙的釉面。

“瀚龙,”她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你说……如果一个人,需要被记住的事情,多到需要用龟甲、青铜、纸张、电子档案……用所有能记录信息的方式,跨越一段长得让人绝望的时间,才能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那么,这个人……她真正经历过的事情,她真正记住的事情,又该有多少?有多重?”

“那些被她救下的人,那些为她立祠祭祀的人,那些传唱她故事的人……他们都会老,会死,会被遗忘。那些记录她的龟甲会破碎,青铜会锈蚀,纸张会化作飞灰,电子档案也可能在某个数据灾难中永远消失。”南宫绫羽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最终,能证明‘那些事’‘那些人’曾经存在过的……可能只剩下她自己的记忆。只有她,还在漫长的时间里,一遍一遍地打捞,确认,然后继续前行。”

她看着欧阳瀚龙,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某个在无尽时光长廊中孤独跋涉的剪影。

“如果守护带来的离别,远比团聚要多;如果记忆的负担,沉重到连不朽的生命都会感到窒息;如果前路一眼望去,依旧是漫长的、重复的失去与遗忘……那么,为什么还要继续呢?为什么还要一次次伸出手,一次次介入,然后在一切平息后,又一次次独自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她的地方?这……真的还能被称为‘选择’吗?还是说,这只是一种被时光和誓言共同锻造的、无法摆脱的惯性?或者,一种更深沉的惩罚?”

她的问题像深秋的落叶,一片片飘落,堆积在两人之间小小的圆桌上,无声,却带着枯萎的重量。这不是寻求一个简单的答案,这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面对超越理解范畴的存在时,本能产生的近乎哲学层面的困惑与质询。

咖啡馆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短暂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窗外的鸽子飞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窗沿。吧台那边,咖啡师也停止了动作,似乎在专注地擦拭着某个玻璃器皿,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

欧阳瀚龙一直静静地听着。

从她开始用那种梦呓般的语调描述那些模糊的记载开始,到后来更直接的、充满痛苦的提问,他始终没有打断。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缕声音的颤抖,都收进眼底,刻在心里。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急于安慰的迫切,也没有试图用理性分析去“解决”她困惑的意图。他的表情是一种深沉的、全然的接纳与理解。仿佛她所说的,她所困惑的,他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层面,有所体会,甚至有所共鸣。

直到她最后一个问题的话音,彻底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只余下热可可表面细微的“滋滋”声,以及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

欧阳瀚龙才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那气息悠长,仿佛也承载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微微侧过身,将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平摊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毫无防备的姿势。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着清晰的纹路和长期训练留下的薄茧,但此刻摊开在那里,却显得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他的目光落在南宫绫羽搁在向日葵杯耳上的、那只依旧有些紧绷的右手上。

南宫绫羽看着那只摊开的手掌,看着掌心的纹路,看着那稳定的、带着体温的邀请。她紫色的眼眸中,迷茫与痛苦微微波动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犹豫了大约两三秒的时间,她终于松开了紧握着温暖杯耳的手指,然后,有些迟疑地,将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在了欧阳瀚龙的掌心。

她的手指冰凉。

欧阳瀚龙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在她手指落下的瞬间,他便温和而坚定地收拢了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的指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了两下,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贵的瓷器。

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的动作自然,温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只手越过桌子中央的糖罐和奶壶,越过那杯早已冷透的、天鹅死去的拿铁,越过空气中仿佛还在漂浮的、她话语留下的沉重尘埃,最终,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南宫绫羽的头顶。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沉实感。掌心贴合着她柔软发丝覆盖下的头顶,那温度透过发丝,直接熨帖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却直达心底的战栗。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张开,陷入她细密顺滑的白色长发之中,以一种极其舒缓、充满耐心与呵护的节奏,开始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的头发。

这个动作如此简单,却仿佛蕴含着不可思议的魔力。

南宫绫羽一直挺直而僵硬的后背,在那温热的掌心覆盖下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紧绷的肩颈线条,仿佛被那轻柔的揉动一点点化开,慢慢塌陷进柔软椅背的包裹之中。她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头,也在那持续而温暖的触感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眼中那片深紫色的、翻涌着困惑与痛苦的海洋,似乎也渐渐平息了波涛,显露出底下更深沉的、被理解和接纳后的脆弱与疲惫。

她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从头顶蔓延开来,像一剂温和的良药,缓缓渗透进她被冰冷历史和沉重问题冻僵的四肢百骸。她冰凉的手指,在欧阳瀚龙温热的掌心里,也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甚至不自觉地,轻轻回握了一下。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阳光在桌面上移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段距离。吧台那边,咖啡机重新启动的预热声响起,低沉而持续。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一分钟,或许更长,欧阳瀚龙才停下了揉着她头发的动作。但他的手掌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那样停留着,感受着她发丝的温度和顺滑,仿佛在确认她确实在这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咖啡馆早晨,在他的身边。

然后,他收回了右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膝盖上。但他左手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你的问题……”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源自遥远过去的沙哑,“很难。难到可能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或者说,没有一个答案能真正‘解决’它。”

他看着她,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映着她的脸,也映着窗外流动的光。

“但也许……我们可以试着,不讲答案,只讲故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柔,仿佛在引入一个沉睡已久的梦境,“我也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不太一样,但也许……在某些地方,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的故事。”

南宫绫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紫色的眼眸里,困惑依旧,但多了一丝专注的倾听。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将手指更紧地蜷缩在他的掌心里,仿佛那温暖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欧阳瀚龙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天空。但他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景物上,而是穿透了云层,投向了一个更加虚幻、更加遥远的维度。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久远到几乎褪色、却又深刻入骨的画面。

“故事的主角最开始,并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背负了命运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诉说,“他可能只是想在一个安静的午后,读一本有趣的书,或者和朋友打一场无关紧要的球赛,又或者,仅仅是看着天空发呆,什么也不想。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丝淡淡的、早已被时间磨平的苦涩。

“但命运,或者某种更蛮横无理的东西,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被推到了一个位置,一个被无数人称为‘救世主’的位置。灾难降临了,世界需要被拯救,而不知怎么的,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望、甚至所有的指责,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其实很害怕,很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身边的人,比他更有能力、更有智慧、更有勇气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尝试,然后倒下。”

欧阳瀚龙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他被迫成长,被迫学习,被迫拿起武器,被迫面对那些他连名字都不愿意去记住的、可怕的东西。他有了伙伴,有了并肩作战的人,有了……愿意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人。那段时光很苦,很累,充满了血腥和失去,但……也有一些微弱的光。比如伙伴们毫无理由的信任,比如战斗间隙疲惫却真实的笑容,比如……某个人看向他时,眼中那份独一无二的、让他觉得一切都还有意义的温暖。”

他的语速变得更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中,费力地打捞上来。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以为自己渐渐理解了该怎么做,以为只要坚持下去,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换回一个值得期待的明天。他甚至开始奢望,奢望灾难结束后,或许还能拥有那么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和那个人一起。”

“但是……”

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切断了所有温暖的遐想。

“他错了。”欧阳瀚龙的声音冷了下来,不是愤怒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到极点的漠然,“当他终于,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地,触碰到所谓‘真相’的边缘时,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他所经历的痛苦,他所付出的牺牲,他所珍视的感情,他所对抗的灾难……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由某些他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知的‘存在’,出于无聊、好奇,或者其他更荒谬的理由,所摆弄的一局棋。”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南宫绫羽。黑色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一种南宫绫羽从未见过的、近乎虚无的黑暗情绪。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对一切意义本身的怀疑与否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低声念出这句古语,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讽,“这句话,他以前读到过,以为说的是天地的冷漠与公正。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真正的‘不仁’,或许不是视万物为草芥,而是将万物,将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挣扎与牺牲,都视作可以随意摆弄、观赏、甚至销毁的玩物。他,他的伙伴,他爱的人,他战斗的意义……都只是棋盘上几枚颜色不同的棋子。棋手一时兴起,挪动一下,就能让棋子相遇、相爱、然后在最高潮的时刻,将其中的一枚,轻轻抹去。”

“他最爱的人……就那样死在了他的面前。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不是死于可怕的灾难,而是死于‘规则’,死于棋盘背后那双无形的手,一个轻描淡写的、为了增加戏剧性的‘设定’。”

欧阳瀚龙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尽管他极力控制着。握着南宫绫羽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力道之大,让她感到了疼痛,但她没有抽手,只是默默承受着。

“世界崩溃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溃,而是他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熟悉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熟悉的脸庞,再也看不到了。熟悉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记忆里,带着最后的、或许是解脱,或许是不甘的弧度。他站在不仅仅是世界的废墟,更是他自己人生的废墟中央,环顾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站着。”

“然后……他愤怒了。不是普通的愤怒,是一种足以焚烧灵魂、却找不到具体对象的、绝望的愤怒。他向那无形的‘天地’,向那操纵棋局的‘执棋者’,举起了叛逆的剑。他燃烧自己的一切,试图刺穿那层看不见的帷幕,哪怕只能看到幕后那双眼睛一刹那的惊讶,也好。”

他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那场存在于故事中的、绝望的反抗,消耗了他此刻讲述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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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盟任务:测遍万界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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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吧,是真的有金手指也不会用。有人一天模拟成金仙,有人却只能被抓进大牢,用模拟器来和别人勾心斗角。有人第一天就纵横于丧尸群里乱杀,有人硬是一次又一次对翻盘技能视而不见。有人利用金手指苟到天下无敌,有人却有点实力就开始浪,然后被追杀。……南宫无罪肉身穿越,但刚落地就眼前一黑,不知怎么回事就挂了。还好,没来得及发放金手指的穿越者联盟把他给摇了起来,还让他成功上岸,加入到联盟编制,成为一名金手指体
得道闲人
玄与皙
玄与皙
睁开眼睛就是人贩子,呸,兽贩子,主角不是人了已经,乱世之中还在打仗,一只灰狼和白猫将携手闯荡,一点点成长,最终终结乱世也不是没有可能吧?兽人,人类,山精鬼怪,这是一个聚集千万可能的世界,希望这本furry向异世界小说能得到你的喜欢,架空世界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无罪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