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的琴弦，在寂静中弹奏着只有心能听见的旋律。
他看着她，她亦看着他。
一个重伤虚弱，面色苍白如纸，连日的高热与失血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重量；一个温柔坚毅，眼圈微红，显然是熬了夜，担忧未曾片刻离开心间，那眼底深处藏匿的情愫，如初春冰雪下悄然涌动的暖流，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有些东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一样了。无声无息，如同晨曦驱散暗影，又如种子破土而出，细微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悄然改变了两人之间那层原本清晰分明的关系。无法忽视，也无法回到从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墨九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请示声，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都督，您醒了吗？属下有要事禀报。”
屋内那微妙得几乎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苏婉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站起身，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腿脚有些发麻，却不及她心头的慌乱。她脸颊飞起两抹红霞，一直蔓延至耳根，有些手足无措地退开两步，刻意拉开了与床榻的距离，仿佛那上面有着灼人的温度。
萧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遗憾，那短暂的、脱离了一切权谋算计的静谧时光终究是过去了。他迅速收敛了心神，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自制，尽管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沙哑：“进来。”
墨九推门而入，一身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清晨的寒露。看到萧玄苏醒，他眼中闪过巨大的惊喜，但那喜悦很快被压了下去，转化为沉肃。他快步走到床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都督！您终于醒了！感觉如何？”他仔细打量着萧玄的脸色，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显然对主上的身体状况依旧担忧。
“死不了。”萧玄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目光如炬，看向墨九，直接切入正题，“何事？”他深知，若非紧要，墨九绝不会在他重伤初醒时便来打扰。
墨九神色一肃，沉声道：“刚收到飞鸽传书。北齐那边，红蝎动了。”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她正在大规模散布谣言，利用我们此前与北魏拓跋月部的接触大做文章，污蔑都督您勾结北魏，意图不轨，更捏造您挟持天使崔浩，企图挑起两国争端，将祸水南引。同时，我们安插在朝廷里的人传来密信，弹劾您的奏章突然激增，罗织的罪名……比之前更甚！甚至牵扯到了通敌叛国，意图颠覆南梁！”
萧玄听完，苍白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对手的反扑会如此迅疾狠毒。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骤然变得冰寒，如同覆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霜雪，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带着讽刺的弧度。
“呵……动作倒是快。”他低声道，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毒蝎子就是毒蝎子，一击不成，未能取我性命，立刻改换路数，想着借朝廷这把刀，来杀我这个人了。”
他看向墨九，思维清晰无比，并未因重伤而有半分迟滞：“崔浩那边，消息送出去了吗？‘野狼’是否稳住？” 崔浩是关键的人证，而掌控六镇流民义军、绰号“野狼”的首领的态度，更是直接影响北境安定。
“都督放心。”墨九立刻回道，语气笃定，“崔使者已被我们的人秘密护送前往安全地点，他亲笔所书、详细揭露北齐此次阴谋与红蝎暗中挑拨的信函，也已通过特殊渠道，分作三路，快马加鞭送往北魏朝廷和六镇几位义军首领手中。‘野狼’首领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痛斥北齐背信弃义，已明确表示绝不会被北齐利用，六镇即将燃起的兵变之火，暂时被压下了。”
“很好。”萧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是对敌人的冷酷，也是对掌控局面的决心，“红蝎想玩舆论，想借刀杀人，那我就陪她玩到底。看看最后，是谁的刀更利，是谁陷入这泥潭之中。”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胸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差了几分。
“都督！”墨九和苏婉同时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苏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搀扶，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臂膀，却又猛地意识到墨九还在场，这般举动过于亲昵失礼，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缩了回去，只能紧紧绞着衣角，焦急地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
萧玄摆摆手，用意志力强压下咳嗽，微微喘了口气，对墨九道：“我没事。” 随即，他强撑着精神，压低声音，对墨九下达了一连串清晰而果断的指令，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如何利用崔浩的证词在南北两境同步反击谣言，抢占道义高地；如何调动“隐鳞”的隐藏力量，在朝野市井间引导舆论，揭露北齐诡计；如何精准敲打朝廷中那些依附北齐或趁机落井下石、跳得最欢的官员，恩威并施；如何布下疑阵，故意泄露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迷惑红蝎，引她露出破绽；甚至，如何利用这次机会，顺藤摸瓜，反将一军，彻底揪出南梁朝廷内部可能存在的、与红蝎暗通款曲的北齐“鼹鼠”……
他的思维依旧敏锐如鹰，布局依旧精妙如棋，环环相扣，既化解眼前危机，又着眼于长远反制，仿佛重伤并未影响他分毫，那份运筹帷幄的冷静与魄力，令人心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