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镇的清晨,总是在漕运码头的喧嚣与官署街的清冷交替中拉开序幕。
陆沉舟端坐于漕运司衙署他那间略显狭小的值房内,面前摊开着昨夜西来漕船的入库清册。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也将账簿上细密的尘埃照得无处遁形。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汁的气味。
“砂石比例,竟比去年记录高出近一成……”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账册上那一列数字,眉头微锁。这绝非天灾所能解释,更像是人为的掺假,或是沿途盘剥过甚,以致州县只能以此等手段凑足数额。
王营官昨日那闪烁其词的模样,此刻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这漕运千里,每一环都似缠满了看不见的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据此严查,势必触动西边某位大人物的利益;若置之不理,便是渎职,也对不起那些辛苦耕种却可能颗粒无收的农户,更对不起这漕粮最终要供养的、边境线上枕戈待旦的将士。
正凝神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
进来的是他的长随陆安,一个眉眼伶俐的少年。“大人,清澜布庄的苏东家来了,说是为上月定制官服的尾款,并送来一批新到的夏日布料样品,请您过目。”
陆沉舟抬眼,略微沉吟。官服款项是小事,自有下面的人对接。这苏东家亲自前来,只怕不只是为了布料。
“请她到偏厅稍候,我即刻便去。”
“是。”
整理了一下官袍,陆沉舟起身走向偏厅。清澜布庄的苏婉儿,他是知道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能在云河镇这鱼龙混杂的商埠,将祖传的布庄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隐隐有压过几家老字号之势,其手腕与心性,绝非寻常。
步入偏厅,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于窗前,正静静望着窗外庭中那株半枯的石榴树。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襦裙,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全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清雅沉静的气度。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眉眼不算极美,却十分耐看,尤其一双眼睛,澄澈明净,看人时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专注。
“民女苏婉儿,见过陆大人。”她敛衽一礼,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苏东家不必多礼。”陆沉舟虚扶一下,在主位坐下,“可是为官服款项之事?此事交由下面人办理即可,何劳东家亲自跑一趟。”
苏婉儿浅浅一笑,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取出几块布料样本,双手呈上:“款项之事只是其一。这是敝号新从江南购得的几种夏布,轻薄透气,色泽也雅致。想着大人与司内诸位官爷平日操劳,或可用作常服,特送来请大人过目。若合用,亦是敝号的荣幸。”
她话语得体,既不谄媚,也不疏远。陆沉舟接过布料,指尖触及那细腻的纹理,确属上乘。他心中微动,这苏婉儿行事,倒是周全。
“有劳苏东家费心。”他将布料置于一旁,目光落在她沉静的面上,“东家此来,恐怕不止是为了送这几块样本吧?”
苏婉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她略一沉吟,声音压低了些许:“大人明察。民女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近日,敝号往来运货的船家,多次提及在云河上游约三十里处的‘野猪峡’附近,夜间常有不明船只聚集,行动鬼祟。且……有船家隐约看见,似乎有我们漕运的舢板在其间出没。”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陆沉舟的神色,继续道,“民女一介商贾,本不该妄议官家之事。只是想着,漕运关乎国本,若有不妥,恐生事端,故特来禀报大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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