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漕运司衙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白日里的喧嚣像是被这夜色一并吞噬,只余下几处零星的灯火,在沉沉黑暗中摇曳,好似随时都会被熄灭。陆沉舟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灯光昏黄,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连续多日为北海之行筹备,尤其是钱粮调度这一块,每一笔账目、每一项物资调配都如同一把重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胀痛感一阵接着一阵 。
就在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那声音轻得如同夜风吹过,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进。” 陆沉舟头也没抬,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沙哑,以为是值守的书办来送新的公文。
门扉无声无息地滑开,一缕夜风裹挟着丝丝凉意迅速蹿进屋内,还带来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芷草清香。陆沉舟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内心,他缓缓抬起头,动作里带着几分迟缓与不可置信。
慕容芷就站在门口,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边。她身着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淡青比甲,身姿修长而挺拔,清冷孤高的气质扑面而来,仿若这尘世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身后空无一人,没有平日里跟在身边的丫鬟仆从,愈发衬得她形单影只。
“陆大人。”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千年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可那微微蜷缩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陆沉舟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脸上。
这是自那晚之后,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私下的会面。白日里在回廊擦肩而过时,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此刻在这寂静的书房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慕容小姐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陆沉舟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公事,可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要将她看穿。
慕容芷走上前,将账册轻轻放在他书案的空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
“这是家父旧部暗中整理的部分漕运历年亏空与赵擎一党暗中运作的账目摘要。”她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跳动的烛火,“或许……对大人接下来应对赵擎,或是在北海打开局面,能有些许助益。
陆沉舟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痞气,却又透着丝丝寒意,仿佛能将这夜色都冻结。他没有立刻去碰那账册,目光紧紧地锁住慕容芷,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为何给我?”
慕容芷沉默了,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两只受惊的蝴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大人扳倒冯奎,断了赵擎一臂,于公于私,我都该有所表示。”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陆沉舟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突兀,带着几分嘲讽,又带着几分不屑:“只是于公于私?慕容小姐,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拿这些官面文章来糊弄我。”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他绕过书案,一步步朝着慕容芷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慕容芷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脊背却不自觉地挺得更直,像是在坚守着最后的尊严。
陆沉舟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以及那急促的呼吸。“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慕容芷身体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她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抬起眼眸,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此刻却映满了烛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 有挣扎,有羞愤,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被他步步紧逼而燃起的微弱怒火。
“那晚之后,你躲着我,在旁人面前与我形同陌路。” 陆沉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平稳却又充满压迫感,“慕容芷,我陆沉舟在你眼里,就是个提上裤子就不认账,或者说,不值得你认账的混蛋?”
“我没有……” 慕容芷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就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片。
“没有什么?” 陆沉舟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缝隙,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滚烫而炽热,“没有躲我?还是没有觉得我不值得?”
他伸手,不是去碰她,而是一把抓起了她刚刚放下的那本账册,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又猛地丢回桌上,发出 “啪” 的一声巨响,那声音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慕容芷的心上。
“这东西,很重要,谢谢。” 他话锋一转,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洞察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但我现在、想问的不是这个。我只问你,慕容芷,你现在,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上司?盟友?还是一个…… 让你后悔那晚冲动,恨不得抹去痕迹的…… 错误?”
“错误” 两个字,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中了慕容芷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一直强装的冷静瞬间土崩瓦解,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那你要我如何?!像苏姑娘那样与你谈笑风生?还是像沐姑娘那样与你并肩作战?陆沉舟,我是慕容芷!是那个家道中落、不得不倚仗你庇护、却还端着可笑架子的慕容芷!”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圈微微发红,像是蓄满了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掉下来。“那晚…… 那晚是个意外!是情势所迫,是…… 是我鬼迷心窍!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要我如何自处?难道要我对你投怀送抱,死缠烂打吗?!”
最后几句话,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和骄傲,那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陆沉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