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但没有立刻发作。他先是轻轻拍了拍苏婉儿的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一切有他。然后才转过身,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赵莽,那柄破蒲扇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某种节奏,也像是在敲打着赵莽紧绷的神经。
“赵大哥,”他慢悠悠地开口,拖长了调子,“规矩嘛,我懂,初来乍到,也该遵守。”他话锋一转,拉长了语调,缓步走到一辆马车旁,随手用蒲扇敲了敲车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厚油布,发出“噗噗”的声响,“不过……”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赵莽,“你确定,今天非要查我‘沉舟商号’的货?要收我陆沉舟的‘管理费’?”
赵莽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硬着头皮道:“陆爷,规矩如此,兄弟们也都看着……”
“行啊!”陆沉舟忽然笑了,打断他,笑容却未达眼底,“查!随便查!我陆沉舟行事光明磊落,还怕人看不成?”他话音未落,猛地用蒲扇刷啦一下挑开最近一辆马车油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绸缎包,“来,赵大哥,你亲自来查!仔细看看,看看我陆沉舟是不是夹带了私盐,还是藏了军械?或者有什么违禁之物?”
他这话语气甚至带着点轻快,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冰冷刺骨,直直钉在赵莽脸上,仿佛要将他那点心思彻底看穿。
赵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额角隐隐见汗,骑虎难下。他若真上前去查,那就是彻底撕破脸,刚才在舱房里那“你六我四”、看似和谐的默契瞬间作废,之前的赌约也成了笑话;若不查,当着这么多手下和外来商户的面,他这堂堂漕帮头目的脸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管束手下?
陆沉舟却不给他犹豫和权衡的时间,继续施压,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足以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赵大哥,我看你是贵人多忘事。一个时辰前,你我才说好,往后这码头‘具体事务’归你管。这‘具体事务’,指的是调度人手、安排泊位、维护秩序,保障码头顺畅运行!可不是让你来查我陆沉舟的家底!”他顿了顿,蒲扇停止敲击,声音陡然一沉,带着无形的压力,“还是说,赵大哥觉得我陆沉舟好说话,刚才的赌约不作数了,想再跟我赌点别的?赌注嘛,不妨再大点?”
他往前踱了一步,几乎贴着赵莽,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我的耐心,有限。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赵莽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后背沁出一层凉意。他猛地想起那神乎其技、仿佛被鬼神眷顾的三个六,想起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心机和狠辣果决的手段,再想到那白纸黑字、实实在在的六成利润……与触怒此人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相比,这口气,他不得不咽下去,这脸面,今日也只能暂且搁下。
他猛地后退半步,抱拳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姿态放得极低:“陆爷恕罪!是……是兄弟我糊涂了!一时猪油蒙了心!苏掌柜的货,自然无需查验!是咱们码头的贵客!兄弟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苏掌柜卸货,送到陆爷指定的、最好的仓廪去!手脚都给我麻利点,谁要是磕了碰了,老子扒了他的皮!”
漕帮汉子们如梦初醒,轰然应诺,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和看热闹的心思,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却又小心翼翼地去帮忙。
陆沉舟这才转过身,脸上那冰寒冷厉的神色瞬间如同冰雪消融,又挂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他对苏婉儿伸出手,掌心向上,语气轻松而温暖:“夫人,碍眼的苍蝇打发走了。请吧?咱们回家。”
苏婉儿将刚才那一幕幕尽收眼底,看着陆沉舟如何谈笑间掌控全局,如何三言两语、连消带打就将赵莽这等地头蛇压得服服帖帖,心中既觉有些好笑,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与骄傲。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微凉的手被纳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那温度似乎一直熨帖到了心里。她轻轻回握了一下,应了一声:“嗯。”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投射在粗糙的青石板路上。码头的喧嚣、汉子的吆喝、骡马的嘶鸣,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身后。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以及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然而,无论是心细如发的苏婉儿,还是看似惫懒实则心明如镜的陆沉舟,他们心底都无比清楚,云都这潭深水下的暗流,并不会因为这片刻的温情与小小的胜利而有丝毫减缓。相反,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拉开那沉重而危险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