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巷的阴冷与污浊仿佛还附着在衣角,但踏入城南小院时,屋内温暖的灯火和苏婉儿端上的热茶,瞬间将那股不适驱散了几分。烛光下,陆沉舟将夜探柳七的经过,获取的关于“断指人”的关键特征,以及黑蛇会可能的备用据点,详尽地告知了苏婉儿。
“右手小指缺了一截……黑蛇会行事果然诡秘。”苏婉儿轻声重复,秀眉微蹙,将这些信息牢牢刻印在心,“如此明确的特征,排查起来便有了方向。沉舟,你明日去漕运司上任,危机四伏,定要万分小心。”
“放心,”陆沉舟呷了口热茶,眼中是沉淀下来的锐利,“越是危险,越要迎头而上。这漕运协理的位子,就是我们在云都站稳脚跟的第一个支点。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暗的不行,就明暗结合。柳七这条线,算是意外之喜,晓月功不可没。”他看向安静坐在一旁擦拭短刃的沐晓月。
沐晓月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淡淡道:“分内之事。”她并未解释那“南疆咒语”的由来,陆沉舟也识趣地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目标一致,便是同伴。
苏婉儿忧色未褪:“话虽如此,赵擎位高权重,黑蛇会阴狠毒辣,我们在明处,终究是……”
陆沉舟放下茶杯,打断她的担忧,嘴角扬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市井狡黠与强大自信的痞笑:“婉儿,别忘了,我们现在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你有钱,我有谋,晓月有武力,背后还有谢清瑶若即若离的同盟。这云都的水,不搅浑,我们怎么摸鱼?明天,我就去把这漕运司,先搅个天翻地覆!”
他的自信感染了苏婉儿,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好!码头和商号这边,我会稳住。你们……一切小心。”
翌日,天光微亮,河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云都清晨的薄雾。
漕运司衙门位于城东,紧邻着喧闹的码头,朱漆大门因常年受水汽侵蚀而略显斑驳,门前象征威仪的石狮子,也被川流不息的力夫、商贩和车马磨平了几分棱角,透着一股与现实妥协的疲惫。
陆沉舟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并未穿戴那套略显别扭的从六品官服。他只带了沐晓月,以及苏婉儿精心挑选的两个伙计——一个叫赵四,眼神活络,曾在码头混迹,熟悉三教九流的门道;另一个叫孙四,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算账是一把好手。四人一行,在这官不官、民不民的气氛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漕运司衙门。
衙门里的胥吏小官们显然早已收到风声,知道空降了个“有背景”的协理大人。但当他们看到陆沉舟这副近乎寒酸的打扮和随从配置时,各种目光便不加掩饰地投射过来——有好奇的打量,有毫不掩饰的轻视,有审慎的观望,更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戏谑。
按官场惯例,新官上任,需先拜会上峰,召集下属训话,熟悉公务流程,接受各方拜见,一套繁琐的礼仪下来,没个三五天都摸不到实际事务的边。
可陆沉舟偏不按常理出牌。
他无视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和试图上前引路、介绍情况的老吏,直接问道:“存放近年漕粮转运、关税征收、船只调度文册的案牍库在何处?”
那留着山羊胡、姓钱的老吏一愣,下意识指向后院一处偏僻的厢房:“在……在那边。大人,您这是要……”
陆沉舟不再多言,径直带人走了过去。留下身后一片错愕的低语。
案牍库内,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微光中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卷宗文册堆积如山,有些甚至蒙尘寸许,显然已久未有人认真打理。
“搬出去,院子里光线好。”陆沉舟吩咐道,自己率先动手,抱起一摞沉重的册子。
赵四和孙四连忙跟上,沐晓月则抱剑立于库房门口,清冷的目光扫过院中那些远远观望、交头接耳的胥吏,无形的压力让那些人不敢轻易靠近。
钱老吏搓着手,跟在一旁,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大人,您初来乍到,何必急于这些琐碎事务?这些陈年旧账,庞杂混乱,一时半会儿恐怕理不清头绪……”
陆沉舟将一摞账册“砰”地放在院中石桌上,震起一片灰尘,他拍了拍手,淡淡道:“不急,慢慢看。钱书吏,你去把近三个月所有涉及罚款、扣押、额外征收的记录,无论大小,全部给我拿来。”
钱老吏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但在陆沉舟不容置疑的目光和沐晓月那冰冷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喏喏应声而去。
接下来的半天,漕运司衙门的院子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新上任的协理大人,如同一个专注的账房先生,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册中,手指飞快地翻动册页,不时用笔在上面勾画圈点,或是低声与旁边的孙四交代几句数字。赵四则负责按照陆沉舟的要求,翻找、搬运特定的卷宗。沐晓月如同一尊守护神,静立一旁,隔绝了大部分窥探。
衙门里的人从最初的错愕,渐渐变成了困惑和不安。这位陆大人,不拜码头,不拉关系,不训话立威,一头扎进这故纸堆里,究竟意欲何为?一些心中有鬼的人,开始感到脊背发凉。
直到日头偏西,陆沉舟终于合上了最后一卷文书。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腰背,脸上非但没有疲惫,反而露出一丝找到猎物破绽般的、带着痞气的满意笑容。
“钱书吏,”他唤道,“去,把所有负责码头巡查、税费征收的班头、吏目,立刻给本官叫到正堂集合。缺席者,以后就不必再来了。”
钱老吏心头一凛,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去传令。
漕运司正堂,比院子显得正式些,但梁柱上的漆色也已暗淡。十几名穿着吏目服饰的男子稀稀拉拉站成两排,神态各异。有人惴惴不安,眼神闪烁;有人面露不屑,抱着膀子冷眼旁观;还有人则是一脸事不关己的麻木。
陆沉舟踱步走上主位,却没有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椅子上坐下,而是随意地倚在公案边缘,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堂下众人,那姿态不像个官员,倒像个准备与人谈生意的市井商贾。
“本官陆沉舟,新任漕运协理。”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初来乍到,不懂你们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他顿了顿,脸上那抹标志性的痞笑加深了些:“我呢,就只懂一点实在的——有钱,大家一起赚。没钱,或者谁想挡着大家赚钱,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下面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这话太直白,太不像官话,反而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陆沉舟不理会这些反应,继续道:“本官花了半天功夫,翻了近三年的账册,发现一个挺有趣的事儿。”他拿起手边一本册子晃了晃,“这云都码头,每年往来船只数以万计,按理说该是财源滚滚。可明文规定的正税,收缴率不到七成。反倒是各种名目的‘罚款’、‘辛苦钱’、‘泊位费’、‘查验费’……林林总总,收得挺足,这数额加起来嘛……”他故意拉长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明显神色紧张的班头,“都快赶上该收的正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