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风,似乎永远带着一股咸腥与粗粝,掠过千礁湾嶙峋的礁石,卷起细碎的浪花,拍打着刚刚修缮过的简易堤岸。昔日破败、几乎被遗忘的盐场,在饿狼营众人近乎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短短十数日,已然焕发出一股顽强而粗糙的生机。
以粗壮原木和坚韧藤条捆扎而成的栅栏,代替了原先那道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矮墙,将核心区域圈了起来。栅栏虽简陋,但关键节点都打下了坚实的木桩,顶端削尖,透着森然的防御意味。几处地势较高的礁石上,立起了以树枝和茅草搭建的了望哨,哨兵的身影在晨曦与暮色中轮廓分明,警惕地注视着湾内湾外的海面。
盐田被重新规划,划分成更有效率的一个个小畦。引入海水的沟渠得到了疏浚,卤水在略显浑浊的池子里,依靠着北海此时节虽不炽烈却依旧持续的日照,缓慢而坚定地蒸发、结晶。一片片泛着白霜的盐坨,像是不规则铺开的粗糙画布,预示着未来稳定的财源。
营地的空地上,彭大虎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如同擂响的战鼓,震得人耳膜发嗡。
“脚步踏稳!腰杆挺直!手里的家伙,不是烧火棍!是你们吃饭、活命、挣前程的依仗!”
他面前,是几十个新近归附的汉子。他们大多曾是附近挣扎求存的渔民,或是被排挤、吞并的小盐枭手下,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最初是茫然而麻木的,如同被风浪反复拍打的礁石。但此刻,在那震耳欲聋的号令和近乎严苛的操练下,那麻木的底色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痛楚,却又隐隐燃烧着某种期盼的光芒。
陆头领说过,跟着他,能吃饱饭,有衣穿,将来还能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船,甚至……一份能挺直腰杆做人的前程。这话,像一颗火种,丢进了他们早已干涸的心田。尽管训练艰苦,彭教头的鞭子毫不留情,但每日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饭食,以及周围那些老营弟兄们眼中那股不同于海盗也不同于官军的精气神,都在无声地告诉这些新附者——这里,或许真的不一样。
脚步声和口号声在礁石湾内回荡,虽然还谈不上整齐划一,却已有了几分筋骨,带着一股想要挣脱过往泥淖的狠劲。
陆沉舟站在那间属于他、同样简陋却足够宽敞的木屋前,双臂环抱,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片初具规模的基业。海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他棱角分明、带着几分痞气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太多初获根据地的欣喜,只有一如既往的冷静盘算。
盐,是立足的第一步,是换取粮食、铁器、布匹等必需品的硬通货,是稳住队伍人心的定心丸。但,远远不够。赵擎的阴影如同北海终年不散的阴云,悬于天际。怒涛帮的威胁更像是一把时刻可能斩下的利刃。要想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活下去,并积蓄起足以杀回云都的力量,需要更多,更快。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盐田,投向旁边一处被蓝小蝶划为“禁地”的区域。那里支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大木桶,几个被蓝小蝶挑中的、机灵且手脚麻利的少年正围着她打转,听从她的指令,小心翼翼地将一些灰白色的块状物投入清水中,神情专注而兴奋。
那是硝石。制冰的关键。
“看什么那么出神?”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调平稳,但若仔细分辨,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滞涩。
陆沉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甚至能从风送来的气息里,分辨出那独属于她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冷兵器的清冽味道。他缓缓侧过身,目光落在沐晓月身上。
她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玄色劲装,将她高挑而富有力量感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墨玉般的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头和脸颊。那张冷艳绝伦的脸上,平日里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线条清晰而疏离。但此刻,那冰层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悄然融化了一丝,尤其在目光偶尔与陆沉舟触碰的瞬间,会像受惊的蝶翼般飞快闪避,留下那一刹那几乎难以捕捉的、浅淡的胭色,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倏忽而过。
自那日山洞之中,生死一线,彼此袒露隐藏至深的心迹,将那层由主从职责、战友默契长久包裹的薄冰彻底击碎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崭新的阶段。明确了归属,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反而让习惯了以冷冽和忠诚示人的沐晓月,在面对陆沉舟时,生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与羞赧。那汹涌的情感找到了出口,却尚未找到最舒适的流淌方式。
陆沉舟看着她这副强自镇定却又难掩细微波动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伸手指了指盐田,又指向蓝小蝶那边,用他那一贯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笃定的语气回答:“在看我们的钱袋子,和未来的钱袋子。”
沐晓月的目光顺着他所指望去,落在那些硝石桶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制冰?小蝶说,这个时节,在北海,一块纯净的冰,价比等重的白银,尤其对于在海上讨生活,又想享受的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