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妮也被这宏伟而荒凉的地貌震撼了。她走到火山口边缘,俯瞰着那巨大的、规则得不可思议的六棱柱群,喃喃道:“这……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多高的温度……才能形成这样的形状……大自然才是真正最伟大的工匠和毁灭者。”作为见多识广的向导,她见识过沙漠的浩瀚、雪山的巍峨、雨林的深邃,但眼前这种由纯粹暴力创造、又被时间凝固的奇观,依然让她感到自身的渺小。
张泽明默默走到卡齐娜身边,将一件薄外套披在她颤抖的肩上,没有打扰她与这片古老土地的“交流”。他环视着这片洪荒景象,心中默念着古籍中对火山喷发的描述:“地火奔突,熔岩流金,万里焦土……”眼前的景象,正是那些文字最直观的注解。
格蕾修找了一块背风的黑色巨岩坐下,打开了画板。这一次,她没有使用炭笔,而是直接拿出了厚重的油画颜料。她调出最深的黑、最炽烈的红、最沉郁的赭石、最冰冷的灰蓝,用刮刀和画笔,近乎粗暴地在画布上涂抹、堆叠、刮擦。她在描绘的不是具体的火山口形状,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原始力量感,是热量与冷却的对抗,是毁灭与新生的交织,是时间在这片土地上刻下的、最深最痛的烙印。画风狂放而激烈,与之前记录市井温情时的细腻静谧截然不同。
爱莉希雅最初的震撼过后,慢慢回过神来。她走到张泽明身边,握住他的手,指向火山口底部那汪绿水和周围岩缝中挣扎长出的一丛丛绿色植物:“泽明大人,你看……那么可怕的力量过去了,那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长出了绿色,还有了水。?” 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柔软的坚定,“好像……再厉害的伤疤,时间久了,也会开出小小的花来。”
张泽明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天地亦仁,万物得以生生不息。毁灭之极处,往往蕴育新生之机。”
他们在火山口边缘停留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离开时,卡齐娜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了好几块不同形状、带有气孔或结晶的玄武岩碎块,放进背包。她的眼睛还红红的,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傍晚,陈大叔兑现诺言,带他们去了海边一家简陋却地道的渔家排挡。排挡就建在伸向海面的木栈桥上,四面通透,海风毫无遮挡地穿堂而过。夕阳将海面染成金红色,归航的渔船点缀其间,鸥鸟盘旋。
海鲜是直接从海里捞起,在旁边的灶台上现做。巨大的蒸锅里,生蚝、扇贝、花蟹、对虾堆成小山,淋上蒜蓉酱油,大火猛蒸。另一边,老板娘在滚烫的石板上快速翻炒着沙虫和鱿鱼,香气扑鼻。还有一锅奶白的鱼汤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
爱莉希雅看着满桌从未见过的、形态各异的海产,兴奋又有点手足无措:“这个……这个浑身是刺的是什么?这个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的是什么?这个壳好漂亮,像扇子!?”
陈大叔哈哈大笑,豪爽地介绍:“这是海胆,挖开吃里面的黄,鲜甜!这是沙虫,别看长得怪,脆爽得很!这是扇贝,肉又厚又嫩!来来来,别客气,趁热吃!”
在陈大叔的示范和鼓励下,大家很快放开了。爱莉希雅学着撬开一只生蚝,将肥嫩的蚝肉连同汁水一口吸进嘴里,粉紫色的眼眸幸福地眯起:“哇!好鲜!好甜!像把整个大海的味道都吃进去了!?” 她马上又撬开一只,蘸了点酱油辣椒,送到张泽明嘴边:“泽明大人,啊——这个更好吃!有一点点辣,更提鲜了!?”
张泽明含笑吃下,细品之后点头:“蚝肉肥美,汁水丰盈,蒜香与海鲜本味相得益彰,确为佳品。” 他也剥好一只虾,自然地去壳,蘸了酱汁,放到爱莉希雅碗里。
卡齐娜对清蒸花蟹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仔细研究着蟹壳的结构和纹理,然后才小心地拆开,品尝雪白的蟹肉,鼠兔耳朵满足地轻轻晃动:“鲜甜……而且有一种……很纯净的咸味,不是盐的咸,是海水的咸。” 玛拉妮则对白灼虾和炒沙虫情有独钟,吃得又快又熟练,边吃边评价火候和调味,颇有美食家的架势。格蕾修安静地吃着,速度却不慢,尤其喜欢那碗奶白的鱼汤,喝了一小碗后,又默默盛了半碗。
海风徐徐,夕阳沉入海平线,天空从金红变为绛紫,最后是深邃的蓝黑色,星子一颗颗跳出来。排挡挂起了昏黄的电灯,吸引来无数飞虫,老板点起了蚊香。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近处是食客们的喧哗和锅勺碰撞的声响,混合成海边夜晚特有的交响。
爱莉希雅吃饱了,托着腮,看着远处海面上渔船的灯火,轻声哼起一段旋律。不是昨晚听到的雷歌,也不是她平时喜欢的任何曲子,而是一种即兴的、舒缓的调子,带着海风的咸涩和星光的温柔。哼着哼着,她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泽明:“泽明大人,我想写一首歌。?”
“哦?”张泽明挑眉,温和地看着她。
“嗯,”爱莉希雅用力点头,粉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拂,“写黑色的石头,写绿色的水,写很老很老的歌,写很鲜很鲜的海味,写这里好大好大的风,写晚上好亮好亮的星星……写我们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尝到的一切。?” 她的声音轻快而充满憧憬,“虽然可能写得不好,但我想试试看。把雷州……装进一首歌里。?”
张泽明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好。待你写成,我为你谱曲。”
卡齐娜闻言,从背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块今天捡的、带有明显气孔的玄武岩,放在桌上。石头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也许……可以把石头的声音,也加进去?”她小声说,鼠兔耳朵期待地动了动,“我听过它‘唱歌’,很低沉,很慢,但……很有力量。”
玛拉妮拍手:“好主意!音乐加地质采样,这是跨学科艺术!我负责提供节奏灵感,比如海浪的节奏,或者风吹过火山石缝的节奏!”
格蕾修虽然没有说话,但她放下了筷子,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一支炭笔。她快速勾勒着眼前的景象:昏暗灯光下的餐桌,远处海面的渔火,桌上残留的蟹壳虾壳,以及围坐的、面容模糊却气氛融洽的五个人影。画风回归了之前的写意温馨,与白天火山口的狂放截然不同。
陈大叔听着他们的话,虽然不太明白“谱曲”、“地质采样”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年轻人眼里闪动的光,也乐呵呵地又端来一盘水果——切好的、冰镇过的菠萝和西瓜。“尝尝!我们雷州的菠萝,甜过初恋!西瓜也沙甜!”
清甜多汁的水果入口,化解了海鲜的余味。爱莉希雅满足地叹气,靠在张泽明肩上,看着星空:“陈大叔,雷州的星星,好像比我们在深圳看到的,要大,要亮。?”
“那当然!”陈大叔自豪地说,“我们这里没那么多高楼,没那么多灯光,空气也好,星星自然亮!你看那边,那条白白的光带,就是银河!夏天晚上,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最舒服了!”
果然,仰头望去,南国的夜空清澈得不可思议。银河宛如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横跨天际,繁星密集得让人眼花缭乱。偶尔有流星划过,引起爱莉希雅低低的惊呼。
回程的路上,大家都有些沉默,沉浸在星空和大海带来的宁静与震撼中。爱莉希雅依旧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手指在张泽明掌心无意识地划着。卡齐娜抱着装着石头的小包,鼠兔耳朵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仿佛还在聆听大地的余韵。玛拉妮仰头望着星空,似乎在辨认星座,与纳塔的星空做比较。格蕾修安静地走着,淡紫色的眼眸偶尔掠过远处海面的磷光。
回到小院,陈大叔搬出几张躺椅和一个旧旧的炭炉。“夜里凉,海边湿气重,烤烤火,驱驱寒。”他往炭炉里加了几块黑色的、带着特殊纹理的木头,点燃。火焰升腾起来,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略带甜味的香气,火星噼啪作响,向上飞溅,融入璀璨的星空。
“这是荔枝木,”陈大叔用一根铁钎拨弄着炭火,“烧起来香,火也旺。我们雷州人以前都用这个烤东西,烤出来的鸡啊、乳猪啊,特别香!”
爱莉希雅围着炭炉坐下,伸出手烤火,粉紫色的眼眸映着跃动的火焰:“好暖……而且好好闻。像……像烤焦的糖,又像太阳晒过的木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香气也收藏进记忆里。
张泽明也坐下,将爱莉希雅有些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靠近炭炉温暖。火光在他沉静的眉眼间跳跃,黑色的裋褐汉服也染上了一层暖色。
卡齐娜挨着哥哥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块今天捡的、颜色特别黝黑、带有银色斑点的玄武岩,小心地放在炭炉边。“它会暖和一点吗?”她小声问,不知是在问石头,还是在问谁。
玛拉妮则对炭炉本身产生了兴趣,研究着它的构造和燃烧情况。“这种露天炭炉,通风设计得很不错,燃烧充分,烟也少。在纳塔沙漠夜晚,我们也生篝火,但用的木头不一样,是红柳和胡杨,烧起来是另一种味道。”
格蕾修没有坐躺椅,而是搬了个小木凳,坐在稍远一点、火光能照到画板的地方。她换上了彩铅,就着火光和星光,开始描绘眼前的场景:跳跃的火焰,围坐的身影,远处模糊的村舍轮廓,以及铺满整个画面的、深邃璀璨的星空。她的笔触变得异常轻柔细腻,点点星光在纸面上晕染开来。
夜渐深,炭火渐渐微弱,化作一堆暗红色的余烬,依旧散发着暖意。星河流转,海风低吟。陈大叔早已回屋休息,小院里只剩下他们五人。
“泽明大人,”爱莉希雅靠在张泽明肩头,声音带着困意,却满是满足,“今天……好长,又好快。听到了那么古老的歌,看到了那么吓人又那么厉害的石头,吃了那么多没吃过的好吃的,还看了这么这么亮的星星……?”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雷州……好厉害。把那么多不一样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了。老的歌,新的我们;很凶的火山,很温柔的海;很黑的石头,很亮的星星……还有,这么香的木头火。?”
张泽明揽紧她,将她被海风吹得有些凉的手臂也拢进怀里:“天地万物,对立统一,相生相克。雷州此地,火山与大海为邻,狂暴与温柔并存,古老与现实交织,正是其独特魅力所在。能与你同观此景,同感此情,幸甚。”
卡齐娜已经靠在玛拉妮肩上,抱着她的石头,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鼠兔耳朵也耷拉下来。玛拉妮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则依旧仰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格蕾修停下了笔,画纸上,炭火的余烬、依偎的人影、浩瀚的星河,已融为一体,静谧而温暖。
“我们写的歌,”爱莉希雅梦呓般低语,“开头要用那块黑石头的声音……很低很沉的……然后,加一点点海浪……再然后,要有昨晚爷爷奶奶唱歌的那个调子,一点点就好……中间要有很多好吃的味道……最后……最后是星星,还有这个火,暖暖的、香香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均匀的呼吸声中。
张泽明轻轻抚摸着她的粉色长发,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撒满钻石的夜空。海风送来远处隐约的潮声,混合着炭火中荔枝木最后的、细微的噼啪声。
古老的土地,不老的歌谣,炽热的岩,温柔的海,璀璨的星,温暖的炭火,还有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这一切,构成了雷州给予他们的、浓烈而复杂的初印象。而他们的旅程,在这片大陆最南端的星空下,又翻过了崭新的一页。
明天,他们将前往韶关,去聆听另一片山水,另一段故事。但今夜,且让梦停留在此处,停留在这荔枝木余烬的暖香里,停留在这南国灿烂的星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