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煞离去已过半日。
青萍镇钦差行辕内,气氛却比那血淋淋的鱼鳍在场时更为凝滞。战书既下,便如箭离弦,再无回头之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张力,仿佛淮水上空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明远在厅内来回踱步,铁靴踏地的声音沉闷而急促,显示着主人内心的焦灼。他终于忍不住,转向正在舆图前凝神推演的姬凰:“大人,那柴雄接到战书,若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倾巢来攻如何是好?我等水师虽勇,但兵力远逊于他,正面决战,恐难抵挡啊!”
姬凰的指尖正划过龙涎坞外围的一处浅滩,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道:“张将军,我且问你。若你是一条横行淮水多年的恶蛟,自诩为一方霸主,此时有人公然扬言,三日后要当着所有水族的面,掰断你的龙角,你是会立刻倾巢而出,扑杀此人,还是会强压怒火,调集所有力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三日后在自家地盘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碾碎成泥,以此立威,让四方宵小从此不敢正视于你?”
张明远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自是后者!如此方能彰显威严,震慑四方!”
“这便是了。”姬凰缓缓抬眸,清冷的目光如晨星般点亮了略显昏暗的书房,“柴雄若立刻杀来,不过是一介莽夫。他能坐稳‘过江龙’之位二十载,便绝不会是莽夫。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无人再敢挑衅。所以这三日,他非但不会来攻,反而会帮我们稳住局势,让我们得以从容布局。”
她站起身,指尖重重落在龙涎坞与青萍镇之间的淮水主干道上:“他要的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足以写入淮水江湖史的胜利。而我们,要的就是他这份‘自信’。”
正说话间,林枫如一阵风般卷入厅内,带来一身水汽与尘土气息,脸上却带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兴奋。
“大人,三号副闸的底细摸清了!”他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守闸人何老六,烂赌鬼一个!在‘快活林’欠了上百两的印子钱,利滚利已经快压得他卖儿卖女了。此人,正是最合适的‘阀门’!”
“好!”姬凰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快活林’背景如何?”
“是柴雄名下不起眼的产业之一,由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打理,专用于笼络和控制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顺便放贷抽水。”
“妙极。”姬凰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宛若冰湖乍裂,“便从此处入手。林枫,你亲自去办两件事。”
“第一,找生面孔扮作过路豪商,去‘快活林’与何老六对赌。让他先赢一笔,尝到天上掉馅饼的甜头,再让他输得彻底,跌入地狱,欠下我们一个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债。”
“第二,在他走投无路,即将被赌坊打断腿时,‘恰好’让他接到一桩天大的美差——三日后午时,借口闸口检修,封闭三号副闸一个时辰。事成之后,不仅旧债全清,另赠百两雪花银,足以让他带着家小远走高飞!”
林枫眼中精光一闪,已然通透:“属下明白!先予后取,恩威并施,拿住他的七寸,不怕这‘阀门’不听话!”
“切记,做得自然,如同清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何老六此人,既要他用,亦要防他反复。”
“是!属下亲自盯着,绝不出纰漏!”
林枫抱拳领命,身影再次如风般消失在门外。
他刚走,柳娘子便端着一壶刚沏好的安神茶,步履轻盈地走入。她为姬凰和张明远换上新茶,柔声道:“大人,您要的淮水近期水文详录,妾身已与几位老船工核对整理出来了。另外,按您的吩咐,这几日采买的物资清单也已备好,皆是旌旗、鼓角、备用船帆、桐油等造势与备战之物。”
姬凰接过那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书,快速浏览,目光在那标注着暗流、浅滩、回水湾的图纸上停留片刻,满意地点点头:“有劳柳娘子,此事做得细致。张将军,水师演习的阵型与路线,便以此水文为准,何处可虚张声势,何处可藏匿奇兵,务必要了然于胸。”
张明远此刻已对姬凰的谋划心服口服,那股焦躁尽数化作了战意,抱拳洪声道:“大人算无遗策,末将佩服!末将这便去安排儿郎们,定将这场‘戏’演得以假乱真,把那柴雄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不是演戏。”姬凰纠正他,语气平和却重若千钧,“是练兵。假戏,必须真做。要让每一位将士都明白,他们今日在淮水上的每一次操帆、每一次擂鼓,三日后,都关乎我等生死,关乎净土存续。”
张明远身躯一震,脸上轻慢尽去,肃然道:“末将明白了!必以实战待之!”
目送张明远昂首离去,柳娘子娴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轻声问道:“大人,那玄煞先生孤身前往龙涎坞,强敌环伺,会不会……”
“担心他?”姬凰端起温热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一瞬间的表情,语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信,“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柴雄的心脏够不够强健,能不能承受得住他那份‘送礼’的诚意。玄煞之能,在于他从来都知道,何时该隐于九地之下,何时该动于九天之上。”
……
与此同时,龙涎坞。
这座依仗险要水势修建的巨大坞堡,宛如一头匍匐在淮水边的狰狞巨兽,碉楼林立,哨卡森严。然而此刻,聚义厅内,气氛却比数九寒天的冰窟还要冷上三分。
柴雄高踞虎皮交椅之上,身高九尺,面如黑铁,一道蜈蚣似的狰狞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颚,凭添十分凶戾。他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色。
信上的字迹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森然鬼气:
【三日之后,午时正刻,取你龙头舳。勿谓言之不预。】
落款处,没有名姓,只盖了一个仿佛由凝固的暗红血液勾勒而成的、妖异绽放的莲花暗记。
“砰!”
一声爆响,坚实的梨木扶手竟被柴雄蕴含怒火的一掌拍得粉碎,木屑四溅!
“好!好!好一个姬凰!好一个狗屁钦差!”他怒极反笑,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刺耳难听,震得厅内垂手侍立的一众头目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老子横行淮水二十年,剁过官差的脑袋,沉过将军的战船,还没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娘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哥!还等什么三日!”一个满脸横肉、性情火爆的头目猛地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吼道,“弟兄们这就点齐人马,杀奔青萍镇,踏平她那狗屁行辕,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抓来,给您……”
“蠢货!闭上你的鸟嘴!”柴雄一声雷霆般的暴喝,打断了他的话,猩红的眼睛死死瞪了过去,“她敢下这战书,就是料定了我们会怒而兴师,倾巢而出!到时候老家空虚,官府的水师再从别处迂回过来,抄了我们的老巢,断了我们的根基,你担待得起吗?!你这颗猪脑袋够砍几次?!”
那头目被骂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缩着脖子再不敢言。
柴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嗜血的光芒:“她想玩?老子就陪她玩个大的!玩死她!传老子命令!”
“第一,所有在外船只、人手,放弃一切活计,三日内全部撤回龙涎坞!给老子把坞堡守得跟铁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