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贫民窟特有的、浸透骨髓的污秽与绝望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阮桀的身影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野狗,在迷宫般狭窄泥泞的巷道中亡命奔突。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溅起冰冷粘稠的黑泥,每一次呼吸都撕裂着肺腑,带着浓郁的铁锈腥甜味。
身后,当铺方向那短暂爆发的、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冷气息已然消散,如同毒蛇悄然缩回了巢穴。但那致命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阮桀的识海深处。阴阳家术士!那张惨白无面的面具,那双冰冷漠然的银灰色瞳孔,那无声无息间便能禁锢灵魂的恐怖力量!这绝非普通的盯梢,是致命的截杀!
吕不韦!这枚冰冷的玉质名刺,不仅是追踪的枷锁,更是招来杀身之祸的催命符!
“青黛——!!!”
那一声凄厉决绝、燃烧灵魂的尖啸,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栗。怀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道炽白色灵魂虚影撞入时带来的、灼烧般的悲壮暖意。识海中,那强行烙印下的纷乱画面与信息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精神:
贫民窟深处,半塌的窝棚,地下三尺朽木箱半卷残破的兽皮地图,扭曲如蛇的路线,终点邯郸宫墙下刻着星斗图案的隐秘入口…“星陨”…
星陨!赵国秘库!唯一的生机!
但这生机,是青黛用最后的魂焰换来的!她怎么样了?!
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急迫如同两股绞索,死死勒紧了阮桀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忍着右臂戮神血纹传来的冰冷反噬和体内玄鸟血脉因剧烈消耗而产生的阵阵空虚绞痛,凭借着脑海中烙印下的、青黛魂火最后指引的模糊方位,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辨认着方向。
污秽的巷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低矮歪斜的窝棚如同沉默的墓碑,在夜色中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黑暗中,无数双麻木、贪婪、或带着恶意的眼睛,如同潜伏的鬼火,在破败的门窗缝隙后若隐若现。但或许是阮桀周身散发出的、那混乱而狂暴的气息余威,又或许是他手中那枚即使在黑暗中、也隐隐散发着不祥温润光泽的吕氏名刺所带来的无形威慑,那些窥伺的目光最终没有化作实质的攻击。
不知撞翻了多少堆在墙角的破烂家什,不知踩碎了多少深陷泥泞的枯骨,当阮桀凭着那丝微弱的灵魂感应,终于看到那间熟悉的、门板歪斜的破败窝棚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他几乎是扑撞着冲进门内,沉重的身体带倒了门旁一个破瓦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嗬…嗬…”
屋内,景象比离开时更加凄惨。
墙角那豆大的油灯火焰,此刻只剩下针尖般微弱的一点蓝绿色火苗,苟延残喘地跳动着,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将这片狭小的空间彻底投入永恒的黑暗。浑浊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土炕上,玉树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素绢,嘴唇是毫无生气的青紫色。颈后,那片青黑色的阴煞锁魂钉印记,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着,散发出比之前更加浓郁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气息。青黛那燃烧魂源勉强维持的、守护心脉的几星微弱的青光,此刻已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那汹涌的阴煞彻底吞噬。玉树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而地上,青黛蜷缩的身体,此刻正剧烈地痉挛着!她口中不断涌出暗红色的血沫,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她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脉络,如同蛛网般蔓延。她身上那件沾满污泥的现代衣物,仿佛失去了支撑,变得更加宽大空荡。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身体轮廓,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稀薄!仿佛构成她存在的某种本质,正在被这个时代无形的规则巨磨,飞速地碾碎、抽离!守墓人传承之力流失殆尽,反噬已至!
“青黛!” 阮桀目眦欲裂,扑到青黛身边,想要扶住她,双手却如同穿过一层冰冷的雾气,几乎无法触及到实质!她的身体正在“虚化”!
“咳…咳咳…” 青黛涣散无神的眼睛艰难地转向阮桀,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更多的血沫涌出。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未能完成守护使命的深深遗憾。
墙角,那枯槁如朽木的老妇人,佝偻着背,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些捣碎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深绿色草糊,试图涂抹在青黛痉挛的身体上。但那草糊一接触到青黛正在虚化的皮肤,就如同水滴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发出“嗤嗤”的轻响,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根本无法附着!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焦急和深沉的恐惧,枯槁的手指沾满了草糊,徒劳地颤抖着。
“她…她不行了…” 老妇人看到阮桀回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魂…魂散了…守不住了…这…这身子…要…要化了…”
魂散!身化!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阮桀心上!他猛地想起青黛在当铺外那燃烧灵魂的炽白虚影!那是她最后的、不可逆的献祭!
“星陨…秘库…地图…” 阮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急切地看向青黛,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哪怕一丝确认或指引。
青黛涣散的目光似乎亮起极其微弱的一瞬,她沾满血沫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指向阮桀的…额头。然后,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痉挛的幅度骤然加剧,虚化的速度猛地加快!如同燃尽的蜡烛,最后的火苗在疯狂跳动后,行将熄灭!
地图在识海!青黛用最后的力量,将寻找星陨寒铁的唯一希望,烙印在了他的精神里!
但青黛自己…马上就要彻底消散了!就在他眼前!
“不!!” 阮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无力感和悲痛几乎将他撕裂。他猛地转向墙角的老妇人,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濒死的困兽,“救她!告诉我!怎么才能稳住她的魂魄?!哪怕…哪怕多一刻!”
老妇人被他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吓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她看着地上正在迅速虚化、如同烟雾般消散的青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悲悯。“魂…魂火已烬…根…根基尽毁…守墓之力…离…离体溃散…这…这身子…就…就像没了根的浮萍…被…被这世道…的‘规矩’…硬…硬生生磨碎…化…化掉…” 她艰难地组织着词语,试图解释这超越她认知的可怕现象,“除非…除非有…定魂安魄的…神物…或…或者…用…用引魂香…强行…强行把溃散的魂气…聚拢片刻…但…但那…那是吊命的法子…痛苦…而且…撑…撑不了多久…”
引魂香!
这三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闪电!
阮桀的脑海中,青黛燃烧魂源传递的最后纷乱信息碎片里,除了那至关重要的星陨秘库地图,似乎还混杂着一些极其零碎、关于某种香方的片段!当时他全部心神被地图占据,无暇他顾,此刻在极度的急迫下,那些碎片猛地浮现出来!
…三魂草…七魄藤…百年阴沉木屑…引魂…需…需以魂为引…以血为媒…
零碎!混乱!但指向明确!
“引魂香方!告诉我!具体的方子!材料!” 阮桀猛地抓住老妇人枯槁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快!!”
老妇人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但她看着阮桀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神和地上即将彻底消散的青黛,最终还是颤抖着开口:“古…古方残缺…老身…老身只知…传…传闻…需…需三魂草…性…性阴…喜…喜生于…古墓…坟茔…背阴处…七魄藤…缠…缠绕枯骨而生…百年…阴沉木…需…需取自…千年古墓…棺…棺椁之心…最…最难的是…引魂…需…需以生魂为引…施术者…精血为媒…点…点燃后…可…可聚拢溃散魂气…但…但魂气聚拢…如同…万针攒刺…痛苦…非常…且…最多…最多维持…一…一炷香…”
三魂草!七魄藤!百年阴沉木屑!以生魂为引,施术者精血为媒!
每一个条件都苛刻得令人绝望!尤其在这人生地不熟、危机四伏的战国邯郸,在这深更半夜的贫民窟!
“哪里…能…能找到?!” 阮桀的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目光死死锁住老妇人。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扫过阮桀沾满污泥血渍的衣襟,又落在他紧握的、沉甸甸的怀里(那里放着当冲锋衣换来的金饼和圜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底层挣扎者特有的、对生存资源的本能渴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咽了口唾沫,嘶哑道:“三…三魂草…七魄藤…城…城西乱葬岗…深处…背阴…老坟头…或…或许有…但…夜里…邪…邪性得很…阴沉木屑…难…难寻…不过…不过…”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冒险的意味:“城…城西…鬼…鬼市…‘瘸…瘸腿孙’…他…他专收…阴…阴邪物件…或…或许…有…存货…但…但价格…怕…怕是不菲…而…而且…那…那地方…龙蛇混杂…”
鬼市!瘸腿孙!
一个在黑夜中交易着见不得光之物的地下市场!这是唯一的线索!
阮桀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那块用麻布包裹的小金饼,掂量了一下,又数出十枚“蔺”字青铜圆钱,塞到老妇人枯槁的手中。沉甸甸的金饼和冰冷的铜钱,让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光芒。
“守好她们!” 阮桀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用金钱买来的短暂托付,“我去去就回!” 他的目光扫过土炕上气息奄奄的玉树,又落在虚化速度似乎因他归来而稍缓、却依旧在不可逆消散的青黛身上,心如刀绞。
“给…给你…” 老妇人紧紧攥住金饼和铜钱,枯槁的手不再颤抖,反而因这笔“巨款”而多了一丝力量。她颤巍巍地从墙角那堆草药里,摸索出一小截焦黑、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木棍,递给阮桀,“火…火折子…乱葬岗…阴气重…点…点个亮…也…也能…壮…壮胆…”
阮桀一把抓过那截粗糙的火折子,入手微沉。他最后看了一眼油灯下玉树苍白脆弱的侧脸和青黛那正在消散的、痛苦痉挛的轮廓,猛地转身,再次冲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