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凌晨时分,细雨如丝,将闸北厂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水之中。
天色尚未放亮,只有厂区围墙上的几盏煤气灯在雨幕中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厂区东侧,靠近苏州河的一个相对偏僻的原料仓库后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背着个不起眼布包袱的年轻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番。
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也毫不在意,脸上混合着紧张、急切和一丝决绝。
他叫赵仲平,二十五岁,原江南制造总局的绘图员。
因头脑灵活、略通英文,三个月前被华蘅芳选中,秘密调入“样板车间”项目组,参与速射炮部分零件的绘图和工艺文件整理工作。
这是个接触核心技术边缘的职位,能看到不少图纸和参数。
此刻,他怀里紧紧揣着的布包袱里,硬邦邦地裹着一卷用油纸包好的图纸。
那是经过他手整理的部分“甲型一式”速射炮辅助机构的加工详图和工艺要求。
虽然不是最关键的炮管、炮闩图纸,但也包含了具体的结构尺寸、公差要求和部分材料信息。
他咬了咬牙,迈步就要踏出后门,溜进外面迷蒙的雨夜和河道交错的小巷中。
“赵工,这么早,雨又大,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从后方响起,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得赵仲平魂飞魄散!
他猛地转身,只见仓库拐角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
前面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黑色的油布雨披,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正是护卫队长陈大勇。
陈大勇身旁,站着身形修长、披着深灰色斗篷的安德烈亚斯,碧蓝的眼睛在昏暗中如同猫眼般发亮。
赵仲平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怀里的包袱也险些脱手。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大勇上前两步,雨水在厚重的靴子下溅开。
“俺们盯你两天了。
昨晚上收拾东西,今天天不亮就想溜?
还带着不该带的东西?”
“我……我没……”赵仲平语无伦次,下意识地把包袱往身后藏。
安德烈亚斯走上前,声音冷淡:“赵先生,林先生和华先生待你不薄。
给你的薪俸,是江南制造局的三倍。
让你接触的项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
你就这样报答?”
赵仲平被两人的气势所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湿冷的地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陈队长!安德烈亚斯先生!我……我一时糊涂!
我鬼迷心窍!求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
我把图纸还回来,我立刻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求你们别把我交出去!”
陈大勇冷哼一声,就要上前拿人。
“带他去见林先生。”安德烈亚斯拦了一下,对陈大勇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厂区地下密室旁的讯问室内。
赵仲平像只落汤鸡一样,瑟瑟发抖地站在屋子中间,包袱已被陈大勇收缴,放在一旁的桌上。
林承志坐在一张椅子上,华蘅芳、麦卡伦站在他身侧,脸色都很难看。
安德烈亚斯守在门口。
“说吧,为什么?”林承志终于开口,声音平淡。
“林……林先生……”赵仲平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我错了!我真是一时糊涂!
我在江南制造局干了五年,还是个小小的绘图员,每个月就那么点银子,连娶媳妇都难……
到了这里,薪水是高了,可……可整天关在这厂区里,不见天日。
干的活又难又累,还要签什么保密协议,跟坐牢一样……我……我看到那些图纸,就想……就想……”
“就想拿去卖钱?卖给谁?”林承志问。
“我……我没想卖给洋人!”赵仲平急忙辩白。
“我是想……拿去上海道新办的‘机器劝导局’。
他们正在招揽懂洋务机械的人才,待遇优厚,还有官身机会……
我想着,带着这些‘成绩’过去,肯定能谋个好职位……
我,我真的没想通敌卖国啊!”
华蘅芳痛心疾首:“仲平!你糊涂啊!
你可知这些图纸关乎何等大事?
岂是你个人前程可比?
林先生呕心沥血,聚拢我等,所为者何?
是为了让你拿它去换个一官半职吗?
江南制造局为何留不住人才?
就是因为太多人像你这般,只盯着眼前私利,视技术为晋身之阶,而非报国之途!
目光短浅,何其可悲!”
麦卡伦摇头用英语对林承志说:“林,我早就说过,保密和忠诚教育必须放在第一位。
光有技术热情和优厚待遇是不够的。
有些人,内心并没有真正的信仰和责任感。”
赵仲平被华蘅芳说得无地自容,只是伏地痛哭。
林承志沉默了片刻。
他理解赵仲平的挣扎。
在这个“学而优则仕”观念根深蒂固的社会。
要求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放弃可能的官身机会,长期忍受封闭、艰苦、高压的研发环境。
仅仅为了一个遥远而宏大的理想,确实是一种苛刻的考验。
不是每个人都是华蘅芳、徐华封那样纯粹的技术痴迷者和爱国者。
人才的裂痕,不仅来自外部的诱惑和收买,更可能来自内部的动摇和价值观的冲突。
“你带走的,是哪些图纸?”林承志问。
陈大勇将油纸包打开,摊在桌上。
林承志和华蘅芳上前查看。
确实主要是炮架调整部件的加工图,涉及一些机械结构和液压传动的配合尺寸。